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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3 范山说楚子图北方(文公九年)

“左传背景”

文公九年,楚国的范山对楚王说:“晋国的国君年少,他的心思不在诸侯,北方的诸侯国我们可以图谋。”于是楚王出军北伐,首先攻打郑国,拘囚了郑国公子坚和尨。范山的话实际上预告了以后晋国的国君晋灵公的昏庸无能。

东莱先生提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范山处在南方的楚国,他是怎么首先观察到晋灵公是一个胸无大志、无心称霸的人?而身边的人为什么没有及时知道晋灵公的昏庸呢?东莱先生的回答是:并不是越近的人就看得越准确。因为身边的人会被各种感情蒙蔽,反而不如一个处在很远而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人看得准。

“原文”

观人之道,自近者始。一言之误,一行之愆,同室者知之,同里者未及知也;同里者知之,同国者未及知也。国疏于里,里疏于室,地愈疏,则知愈晚,理也,亦势也。自邹视鲁,有逾日而不知者矣。自燕视齐,有逾月而不知者矣。自越视胡,有逾岁而不知者矣。是近者之旧闻,即远者之新闻;近者之饫见,即远者之创见。庸有近未知而远先知者乎?

晋灵公即位之初,其失德未有闻于人也。内而栾、郤、胥、原[1]日陪日侍,传不载其讽谏之辞。外而宋、卫、陈、郑时聘时观,传不载其怨诽之语。彼范山者,邈然介居汉水方城[2]之间,顾瞻汾浍[3],如在绝域,果何自而知灵公之可轻,北方之可图乎?是非道听途说之误,必臆度意料之妄也。然楚师一出,诸夏披靡,莫敢枝梧[4],果不出山之所料,岂观于近反不若观于远耶?吾知其说矣。以地以势,则近者详而远者略。以情以理,则近者蔽而远者明。问官府之政于铃下马走[5],甲是乙非,嘈嘈哓哓[6],迄无定说。至大山之隈[7],绝涧之曲,农夫樵父,相与画地而讥长吏之能否,若辨黑白,若数一二,较然而不可欺,彼岂尝识刺史之屏而望县令之舄[8]哉?其言贤定精审,反胜于左右前后拥篲奉辔之人[9],盖爱憎绝于耳目之前,则毁誉公于郊野之外。近者之蔽,固不如远者之明也。

“注释”

[1]栾、郤、胥、原:即栾盾、郤缺、胥臣、原轸等人,均为晋国的大臣。宋、卫、陈、郑:均为晋国的盟国。

[2]汉水方城:汉水流域为楚国的中心地带,方城,指楚国城郭。僖公四年:“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

[3]汾浍:晋国的河流,这里指代晋国。

[4]枝梧:同支吾。

[5]铃下马走:指身边的仆人。

[6]嘈嘈(cáo)哓(xiāo)哓:吵闹的样子。

[7]隈(wēi):坡。

[8]舄(xì):鞋子。

[9]拥彗奉辔之人:指身边的佣人。

“译文”

观察人的方法,是从身边的人开始。一句话的错误,一个举动的错误,同一个屋子里的人会知道,同一个乡里的人还来不及知道;同一个乡里的人知道,同一个国家的人还来不及知道。国家比乡里要疏远,乡里比屋里要疏远,地方越是疏远,那么知道的人就越晚,这是符合道理的,也是符合形势的。从邹国看鲁国,有超过一天还不知道的情况。从燕国看齐国,有超过一个月还不知道的情况。从越国看胡地,有超过一年而不知道的情况。附近人的旧闻,就是远地人的新闻。附近人看厌了的,就是远地人第一次看见的。难道会有附近人不知道而远地人先知道的情况么?

晋灵公即位的当初,没有人听说他是无道的。国内栾盾、郤缺、胥臣、原轸每天陪在身边侍奉,史传没有记载他们的劝谏之辞。国外的宋国、卫国、陈国、郑国时时来朝聘观礼,史传也没有记载他们的怨恨之语。那个范山,远远地住在汉水和方城之间,遥望汾河、浍河,就像是一个隔绝的世界,从哪一点能知道晋灵公是可以轻视的,北方是可以贪图的呢?这如果不是道听途说的误导,必定就是狂妄的意料和猜测。但是楚国的军队一出动,中原各国就失败了,不敢作声,果然不出于范山的预料之外,难道在附近观察反而不如在远处观察吗?我知道这种说法了。按照地理形势来说,那么附近的东西要看得详细而远处的看得疏略。但按照情理来说,那么附近的人就要受蒙蔽而远处的人要明白一些。向官员身边的仆役马夫询问官府的政治情况,甲肯定而乙否定,吵吵闹闹,竟然没有一个固定的说法。在大山的山坳里,和绝少人迹的水流边,农夫和樵夫,一起在地上涂涂画画地议论长官有没有才能,就像辨别黑与白一样,就像数一二那样,明明白白而不可以欺骗,他们难道曾经见过刺史的屏风,望见过县令的鞋子吗?他们的话贤能而确定,精确而周密,反而胜过了左右前后的那些拿着扫帚捧着马辔的身边人,大概是因为在耳目之前没有偏爱和憎恶,那么在郊野之外的批评或赞誉反而很公正。附近的人被蒙蔽了,本来就不如远地的人那么明白。

“原文”

灵公之不君[1],基于始,而成于终。当其嗣服[2]之初,虽无萌芽之可寻,岂无兆朕之可卜?举世不知而范山独知之,岂合众人之智,不如一范山乎?亦有所蔽焉耳。嬖幸[3]者,灵公恩赏之所及也,故蔽于爱而不知;卿大夫者,灵公政令之所及也,故蔽于尊而不知;列于齐盟者,灵公兵威之所及也,故蔽于畏而不知。惟范山立楚之朝,食楚之禄,其视灵公,若风马牛。非恩赏之所及,故不为爱所蔽;非政令之所及,故不为尊所蔽;非兵威之所及,故不为畏所蔽。三蔽既尽,一心自明,此其所以虽身居万里之表,而揣摩灵公之巧。故揆[4]之赵盾、随会之谏,反在于十年之先也。孰谓近者难掩,而远者易欺耶?

“注释”

[1]不君:不像个国君。

[2]嗣服:即位。

[3]嬖(bì)幸:宠幸。

[4]揆(kuí):度,测。

“译文”

晋灵公不像个国君,开始奠定了基础,最后才形成。在他即位的当初,虽然寻找不到什么萌芽,难道没有什么征兆可以发现的吗?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而惟独范山知道,难道汇合众人的智慧都比不上一个范山吗?也只是有所蒙蔽而已。受到宠幸的人,是晋灵公的恩惠和赏赐所触及到的人,所以他们被偏爱所蒙蔽了而不知道;卿大夫,是晋灵公的政令所能触及到的人,所以他们被尊敬的心态所蒙蔽而不知道;一同会盟的人,是晋灵公的军事威力所触及到的,所以他们被畏惧蒙蔽了而不知道。只有范山,他处在楚国的朝廷,吃着楚国的俸禄,他看待晋灵公,就像风马牛不相及一样。不是恩惠和赏赐可以触及到的,所以不会被偏爱所蒙蔽;不是政令所能触及到的,所以不会被尊敬的心态所蒙蔽;不是军事的威力所能触及到的,所以不会被畏惧所蒙蔽。三种蒙蔽既然去掉了,内心自然就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虽然居住在万里之遥的地方,而能巧妙地看准晋灵公。所以和赵盾、随会的劝谏比起来,反而比他们早了十年时间。谁说身边的人难以蒙蔽,而远方的人容易欺骗呢?

“原文”

吾尝深味范山“晋君不在诸侯”之一语,有所深感焉。晋主夏盟[1],自文至灵,三君矣。灵公即位之始,其拊循[2]诸侯,必未敢遽改先世之旧。玉帛瑞节,犹文襄也;刍粟牲牢,犹文襄也;物采辞令,犹文襄也;盟约要束,犹文襄也。惟其心不在诸侯,故币虽厚,而人自见其薄;礼虽备,而人自见其略;仪虽华,而人自见其瘁;令虽严,而人自见其慢。犹人之将疾,百骸九窍[3],物物备具,然而神不主体。耳目鼻口,手足肩背,解散而不属,弛纵而不随。形虽在,而其精华英灵之气,枵然[4]无复存矣。范山之论晋,置其形而索其神,遗其迹而察其心,其亦妙于观国哉!

“注释”

[1]晋主夏盟:晋国作为中原各国的盟主。夏,指华夏,是中原各国的统称,有别于夷狄。

[2]拊(fǔ)循:柔服,怀柔,安抚。拊,轻拍,抚摸。

[3]百骸九窍:指代人体的各种器官。

[4]枵(xiāo)然:枵,本指树木中空,这里泛指空无的样子。

“译文”

我曾经深深地体味范山所说的“晋国的国君心不在诸侯”这一句话,内心有深深的感慨。晋国作为中原各国的盟主,从晋文公到晋灵公,有三个国君了。晋灵公即位的当初,他安抚诸侯,必定不敢突然改变以前的旧制。玉帛和各种符节,还是文公和襄公时候的制度;粮草和牲口,还是文公和襄公时候的制度;礼物和辞令,还是文公和襄公时的制度;会盟条约的约束,还是文公和襄公时候的制度。正因为他的心思不在于掌控诸侯,所以送给盟国的钱币虽然很丰厚,但人们从中看出了微薄。礼节虽然具备了,但是人们从中看出了疏略。礼仪虽然豪华,但是人们从中看出了病变。命令虽然威严,但是人们从中看出了怠慢。就像人即将得病,各种器官虽然都具备了,但他的精神不能作为身体的主宰了。耳目鼻口,手足肩背这些部分都解散而没有归属,松弛而不知听从。形体虽然还在,但他的精华英灵之气荡然无存了。范山议论晋国,把形体放在一边而寻求它的精神,丢掉它的行迹而考察它的心,他真是善于观察一个国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