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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1 宋襄夫人杀昭公之党(文公八年)宋襄夫人杀昭公(文公十六年)

“左传背景”

文公八年,宋襄公的夫人(周襄王的姐姐)因为没有得到宋昭公的礼遇,于是联合戴氏作乱,把宋昭公的党羽全部清除掉。宋国的司城(即司空)荡意诸把符节献出(即“效节”)以后就逃到鲁国了。鲁国按照荡意诸在宋国的地位接待他,并且后来帮助荡意诸回到了宋国。

文公十六年,宋昭公无道,国人怨愤。而公子鲍礼却很好,在积极地收买国人的心,受到国人爱戴。这时宋襄夫人勾结公子鲍礼,联合作乱,准备谋杀宋昭公。此时的司城就是荡意诸。这时,《左传》追叙了以前本来是荡意诸的父亲公孙寿当司城,但公孙寿认为国家将乱,司城这个官位很容易招惹杀身之祸,并且危及整个家族,于是就让自己的儿子荡意诸来代替自己接任司城的位子。并认为即使儿子死了,总比整个家族灭亡要好一些。宋昭公预料到自己要被谋害,于是把身边的人都打发到国外去了。宋襄夫人命令荡意诸消灭宋昭公。于是,当宋昭公准备在孟诸打猎的时候,还没有到孟诸,宋襄夫人就派兵攻杀了宋昭公,而荡意诸也在这个时候自杀以殉宋昭公。后来宋文公即位,褒奖了荡意诸的家族,让荡意诸的弟弟当司马。

按照一般的儒士的见解,荡意诸的行为是值得赞扬的。但是,东莱先生认为,荡意诸实际上是留恋官位,留恋自己的家族利益,他的效节出奔和自杀都是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于事无补。

“原文”

待人欲宽,论人欲尽。待人而不宽,君子不谓之恕;论人而不尽,君子不谓之明。善待人者不以百非没一善,善论人者不以百善略一非。善待人者如天地,如江河,如薮泽[1],恢恢乎[2],无所不容;善论人者如日月,如权衡[3],如水鉴,昭昭乎[4]无所不察。二者要不可错处也。待人当宽,世固已知之矣。至于论人当尽,学者每疑其近于刻而不敢尽焉。抑不知论人者,借人之短以攻我之短,借人之失以攻我之失,言主于自为,而非为人也。品题[5]之高下,所以验吾识之高下;与夺之公私,所以验吾心之公私。苟发于言者略而不尽,则藏于心者必有昏而未明者矣。吾夫子讥赐也之方人[6],言未绝口,而自操《春秋》之笔,善善恶恶,无毫发贷[7],是岂遽忘前日之语哉?待人与论人,固自有体也。

“注释”

[1]薮sǒu泽:沼泽,湖泽。

[2]恢恢乎:广大的样子,无所不包的样子。

[3]权衡:量具。衡,秤杆。

[4]昭昭乎:明白的样子。

[5]品题:品评。

[6]吾夫子讥赐也之方(bàng)人:指孔子讥刺子贡喜欢毁谤别人。方,同谤,毁谤。事见《论语·宪问》: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7]而自操《春秋》之笔……无毫发贷:相传《春秋》经过孔子加工,一个字就隐含了褒贬。善善,嘉奖善人,前一“善”用如动词,下面的“恶恶”同此。贷,宽容。

“译文”

对待人就应当宽容,议论人就应当详尽彻底。对待人如果不宽容,君子就不认为是宽恕;议论人如果不详尽彻底,君子就不认为是明白。善于待人的人不会因为人家很多错误,而埋没他的一次善行;善于议论人的人不会因为人家很多善行,而忽略他的一次错误。善于待人的人就像天地,像江河,像沼泽,十分宽大,没有不包容的;善于议论人的人就像日月,像量具和秤杆,像水面和镜子,明明白白,没有什么看不清楚的。这二者关键是不应当放错地方。待人应当宽容,世人固然已经知道了。至于论人应当详尽彻底,学者每每怀疑这接近于刻薄,因而不敢详尽彻底。但却不知道议论别人是借助别人的短处来治疗我的短处,借助别人的过失来治疗我的过失,言论是立足于为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品评人的高下,是为了检验我见识的高下;裁决人的公私,是为了检验我内心的公私。如果说话简略而不详尽,那么藏在心底里的必定有昏暗不明白的地方。我们的孔夫子曾经讥刺子路毁谤别人,而自己却用笔写下了《春秋》这样的书,褒奖善人,讥刺恶人,没有丝毫的宽恕,这难道是突然忘记了以前说过的话吗?待人和论人,本来就各有各自的体现。

“原文”

宋襄夫人之乱,荡意诸始则出奔,终则致死。大浸稽天[1],而砥柱[2]不移;风雨如晦,而鸡鸣不已。凛然乱臣贼子之大闲[3]也,虽使有一行之未当,一善之未全,君子尚忍复议之乎?当是时,奔走于夫人之宫者,冠盖相望[4];受施于公子鲍之室者,蹄踵相蹑[5]。至于安受昭公之赐橐珍囊宝[6],散而之四方者,又不知其几人也。不思议此,而惟意诸之是责[7],吾不知与逆徒何亲,与公室何雠乎?与小人何厚,与君子何薄乎?雠公室而亲逆徒,厚小人而薄君子,虽乡党[8]自好者,犹耻为之;未有名为学者,而反不耻者也。然立论之际,先则誉意诸之忠,后则责意诸之过,变誉为责,夫岂得已哉?盖将假意诸既往之过,为吾身将来之戒也。言发于意诸,而心主于吾身也。

“注释”

[1]大浸稽天:大水弥漫到了天边,形容水大。稽,到,至。

[2]砥(dǐ)柱:砥,磨刀石。砥柱,指坚定不移。

[3]大闲:大的堤防。闲,防备。

[4]冠盖相望:帽子和车盖可以相互望见,形容人很多。

[5]蹄踵(zhǒnɡ)相蹑:蹄,指动物的脚,这里指马腿。踵,脚后跟。蹑,踩。蹄踵相蹑,形容人很多。

[6]橐珍囊宝:橐和囊,都是袋子。橐珍囊宝,指很多的财宝。

[7]惟意诸之是责:惟……是……,这是一个固定的倒装结构,用来表示强调。惟意诸之是责,即“责意诸”。句意为,只管责备意诸。

[8]乡党:乡里,家乡。

“译文”

宋襄夫人作乱时,荡意诸开始是出奔,最终还是死了。大水漫天,但中流砥柱不会移动;狂风暴雨,白昼如黑夜,而鸡不会停止鸣叫。荡意诸正气凛然,是乱臣贼子的大障碍,即使有一次举动不当,一次善行没有周全,君子还忍心又去议论他吗?当时,在宋襄夫人的宫殿来回奔走的人很多,受到公子鲍礼家室施舍赠给的人也很多。至于安心地接受宋昭公恩赐各类珍宝,事发后作鸟兽散逃到各地去的人,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考虑到这些,而只是责备荡意诸,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叛逆的人亲近,对公室却像仇敌呢?仇视公室而亲近叛逆,厚待小人而刻薄地对待君子,即使是乡里那些洁身自好的人,也会耻于做这样的事,没有身为学者反而不感到羞耻的。但是立论的时候,先赞誉荡意诸的忠诚,后来又责备荡意诸的过失,把赞誉变为责备,这难道不是不得已的吗?这是要借助荡意诸已犯的过错,作为我将来的训诫。话是因荡意诸而说的,但心里是立足于我自身的。

“原文”

意诸效节[1]之去,义当去也;意诸从田[2]之死,义当死也,是皆不可毁也。然意诸亲则公族,官则[3]司城,坐视昭公之失道,襄夫人之蓄怒,公子鲍之阴谋,凶德参会,待衅[4]而发。上则不闻有正救之谏,中则不闻有调护之功,下则不闻有击断[5]之勇。见乱而始去,去何晚也?见弑而始死,死何补也?想夫乱机之将兆,杀械[6]之将成,通国之内外,举知之矣。曾谓意诸之贤,独不知耶?其所以徘徊濡滞[7],不能翻然高举者,盖怀其父去官则族无所庇之言。顾位苟禄,日复一日,其意以谓,无难则忽耻以庇宗,有难则捐身以刷耻,以后之节赎前之非,后世君子要必有哀吾之用心者。殊不知,君子不忽一日置其身于可愧之地,今日为善,尚恐他日为恶,讵[8]有身居可愧之中,预指他日之节,以赎今日之非乎?他日之节未至,今日之非方增。斯心也,君子乎?小人乎?此吾所以为意诸惧也,此吾所以不为意诸惧而为吾身惧也。

“注释”

[1]效节:献出符节。效,献出。节,符节,相当于官印。

[2]从田:陪从田猎。

[3]司城:即司空,掌管刑狱。

[4]衅:缝隙,裂痕,引申为事端。

[5]击断:指立即决断。

[6]弑械:同杀机,指杀害之前的心机。

[7]濡滞:濡rú,停留,缓慢。滞,滞留。

[8]讵(jù):难道,表示反诘。

“译文”

荡意诸把符节献出来就离去了,从道义上来说,是应当离去的;荡意诸在陪从宋昭公去田猎的时候自杀了,从道义上来说,应当自杀,这都是不应该毁谤的。但是按关系的亲近来说荡意诸是公族,按官位来说是司城,却坐在一边看着宋昭公无道,宋襄夫人积蓄愤怒,公子鲍耍阴谋,凶险交会在一起,正等待着一定的事端而爆发。从上面来说,没有听到荡意诸有正义的挽救局势的劝谏。从中间来说,没有听到荡意诸有调解和保护的功劳。从下面来说,没有听到荡意诸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看见了祸乱才开始离去,离去得怎么这样晚呢?看见谋杀国君才开始自杀,自杀又有什么补救呢?我想,那作乱的苗头有预兆的时候,谋杀的武器将要备好的时候,整个国内外的人都知道了,竟认为荡意诸这样贤能的人惟独不知道吗?他之所以徘徊犹豫,不能断然采取措施,是因为心里念着他父亲所说“辞去官位那么族人就没有什么庇护了”的话。顾惜官位,苟安于俸禄,日复一日,自以为没有动乱时就忽视耻辱以便保护宗族,有动乱时就捐弃性命以便洗刷耻辱,用后来的气节来救赎以前的错误,后世君子总会有人怜悯我的用心。却不知道,君子不会轻易地哪怕是一天把自己放置在羞耻的境地,今天行善,尚且恐怕以后会犯错,怎么还有身处可耻的境地,而想着用以后的气节来救赎现在的错误的呢?以后的气节还没有到来,现在的错误正在增加。这样的心思,是君子呢?是小人呢?这就是我为荡意诸害怕的原因,这也是我不为荡意诸害怕而替我自己害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