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46年起几乎每天都有一个男人跪于鉴真和尚的坐像前,默默祈祷,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他这一跪就是20年,不论春夏秋冬,暴雨滂沱还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始终如一。他的服装从日本军人的军服变成便服,又变成僧服,面容从英俊轩昂到满脸沧桑云鬓悄生。
他的名字叫桥本一郎,20年前曾是日本年轻的细菌学者,731细菌部队的技术人员,是桥本阿菊的弟弟。
这天黄昏,夕阳染红了寺院的建筑,牡丹和芍药争芳斗艳之时,寺院门口走进一位风尘仆仆的日本年轻女人,她清秀俏丽,白裙飘逸,悄然来到跪于地上的桥本一郎面前。
“舅舅。”她柔声唤道。
桥本一郎听到她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目光里闪过惊喜,“你,是……稻春阿菊?”
稻春阿菊点点头,眼里涌出泪光,“我是,舅舅,您还是这么辛苦……”
“我对中国人罪孽深重啊!”桥本一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舅舅,您精神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精神正常,一年前是我处理了你外祖母的后事,你这几年到哪里去了?”
“我到爸爸那里去了,后来他送我到美国留学,舅舅,我在中国找到了我妈妈……”
“你妈妈她还活着?”桥本一郎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可是不久前,她被中共特工杀害了……”
“她,她也罪孽深重啊!他成为政客们的工具,殉葬品!”桥本一郎恨恨地说。
“她一直在中国的长春隐居,嫁给了中国的一个车夫,后来到了北京……”
桥本一郎引着稻春阿菊来到御影堂后面自己住的一间僧房内。
这个僧房虽然狭小,陈设幽雅,桌上有文房四宝,壁上有鉴真东渡的画轴,单人木床被褥整齐。
桥本一郎为外甥女砌了一壶清茶。
稻春阿菊看到壁上有一幅桥本一郎写的书法作品,内容是《回头是岸》。
桥本一郎问:“你母亲失踪那么多年,怎么会又重现江湖呢?”
稻春阿菊喝了一口茶,轻轻地把母亲在中国经历的事情叙了一遍,特别是母亲离开人世的那天晚上,她叙述得有声有色。
桥本一郎叹了口气,“你母亲对中国的罪孽太重了,她当年选择了这种特殊职业,我一直持反对态度,这是一种浮华的可耻的职业。我们的家族历史上非常尊贵和显赫,是贵族,你的母亲以一个妓女的面目出现,和那么多男人苟合,就为了得到一纸情报,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居然会发生在我们神圣的家族里。父亲居然十分赞赏和支持,而且你母亲居然和一个中国军官发生私通之事,生下了你,这是我们家族的耻辱!”
稻春阿菊听了,心里非常不自在,她尴尬地浮出了笑容,握住茶杯的手有些颤抖。
桥本一郎又说下去,“当初我也误入歧途,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深受日本主战派军国主义的影响,积极参与天皇的圣战,那种狂热空前绝后。我参加了731部队,多次参与细菌研究,起初还用中国抗联军人做试验,后来索性用中国的平民百姓做试验,那些可怜的健康的男人和女人,成为试验台上的牺牲品,我有罪,罪该万死!”
说道这里,桥本一郎泣不成声。
“战争使我的姐姐、你的母亲成为妓女、间谍,使我的父亲、你的外祖父破腹自尽,战争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恨的战争,可恶的战争!中国人难道就不是人吗?这场战争,我们的那些愚蠢的军人杀害了几千万的中国人,其中不乏平民百姓,那些无辜的灵魂总在我的梦里困扰着我,使我不得安宁。我长跪在中国唐朝高僧鉴真和尚的像前忏悔,可是心里还是不能平静!”
稻春阿菊说:“舅舅,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你不要忘记,我们日本是神丸之地,是一个岛国,我们的资源有限,要想发展,必须走出国门,开拓疆域,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日本应当成为世界的霸王。可是目前日本不仅受美国人的欺负,美国人在日本设立那么多的军事基地,而且面临共产党中国崛起的威胁,共产党中国有原子弹,共产主义像洪水猛兽,对日本虎视眈眈……”
桥本一郎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你不要说那么多了,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稻春阿菊说:“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加入台湾国民党梅花党,和中共对立,投入反对共产主义的圣战。我的生父黄飞虎便是梅花党的领袖,我的母亲是梅花党的中坚,她已为梅花党殉身,成为一朵永不凋谢的梅花!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寻找对付中国的武器!……”
桥本一郎无奈地说:“我已出家多年,不问世事,我有什么武器?”
“当年日本731部队撤离中国哈尔滨时,虽然销毁了不少细菌武器,但是据我所知,也留下了一些细菌武器,埋葬在哈尔滨附近,我现在就要求你提供埋葬的具体地址……”
“你找这些武器做什么?”桥本一郎抬起充满惊恐的眼睛。
“当然有用。”稻春阿菊狡黠地一笑。
桥本一郎支吾着说:“我当时只是731部队一个普通的技术人员,重要事情都是长官们定的,我哪里知道?”
稻春阿菊紧紧盯住桥本一郎的眼睛,“据我们所知,正是你亲自指挥埋藏的武器。”
桥本一郎发出一阵狂笑,“法国皇帝拿破仑曾经说过,中国是一头雄狮,一旦醒来,强大无比!你们要与中国作对,早晚有一天要葬身狮口。”
稻春阿菊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我们有美国人的支持,有欧洲盟国的支持,何况目前共产党中国和苏俄的矛盾已是日益激化,几乎倒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日本要利用美国崛起,要利用一切有利于自己复兴的力量,重振雄威!”
桥本一郎站起身来,“稻春阿菊,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舅舅的话,你走吧,远走高飞,我已修佛多年,修成正果,改邪归正,回头是岸,你应该理解舅舅,你,快回去吧。”说完,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稻春阿菊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也站了起来,她恨恨地说:“舅舅,你要三思而后行,我主意已定,会不虚此行的!”说完,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桥本一郎眼前一黑,小声地嘀咕道:“唉,孽种,孽种啊!”
过了3天,稻春阿菊又一次出现在鉴真像前,桥本一郎正在鉴真像前祈祷,他脸色苍白,3日的失眠,使他有些憔悴。
“舅舅,想好了没有?”他的身后传来稻春阿菊严厉的声音。
桥本一郎回头一看,稻春阿菊身穿风衣,身材臃肿,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苦海无边,回头是案啊!我没有什么想的,我只劝你远离战争,亲切和平,和为贵啊!”
“我给你3分钟的考虑时间!”
“你要干什么?”桥本一郎战战克克地站起身来。
稻春阿菊唰地拉开风衣,露出腰间的炸药,凶狠地说:“如果你不说出埋藏细菌武器的具体位置地点,我将会炸毁这座寺庙,我们一起同归于尽!”
桥本一郎听了,瘫坐石地上,呆如木鸡,“稻春阿菊,你可不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啊!这可是鉴真庙啊!”
稻春阿菊一手握着雷管,“我数一、二、三,你要不说出来,我就炸庙!一、二……。”
桥本一郎跪倒在外甥女面前,“你别数三,别数了,我说,我说……他在中国哈尔滨松花江太阳岛情人岛上第7棵白桦树底下……”
说完,桥本一郎猛地一纵身,头撞鉴真坐像,鲜血淋淋,软绵绵倒下了……
中国的黑龙江宛如一只天鹅,振翅翱翔于塞北边陲,而省会哈尔滨则如一颗夜明珠悬于天鹅颈下。因此哈尔滨人经常自豪地称自己的家乡为“天鹅颈下的珍珠城。”哈尔滨的西部和西南部是松嫩平原,北部和东北部是小兴安岭山地,东部和南部是长白山系的广方岭,经过哈尔滨的松花江直达俄罗斯。哈尔滨是金、清两代王朝的发祥地,是女真族文化根系所在。公元1115年,金代在上京(今哈尔滨阿城区)建都,20世纪初期,哈尔滨成为近现代城市。1922年,居住在哈尔滨的俄罗斯、波兰、犹太、英国、德国、日本等30多个国家的侨民及无国籍人员已有20余万人,占当时哈尔滨总人口的一半以上。
稻春阿菊还是第一次来到哈尔滨,当她踏上这个丁香之都时,心里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母亲桥本阿菊曾在这里频繁活动,多次出入上流社会的交际舞会,出入俄罗斯、日本、美国、英国等国家的领事馆。舅舅桥本一郎也曾在这座城市秘密生活,为研制细菌武器夜以继日地工作,如今这两个亲人都已不在人世,一个为了间谍生涯英勇献身,一个死抱着他的忏悔,头撞鉴真像壮烈牺牲。当稻春阿菊看到满城的丁香绽放枝头,花型如丁,聚小成大,紫中带白,白里映粉,远远望去,如烟、如梦,五月丁香开满城,芬芳流荡紫云藤之时,她的那些困惑、不快,马上云消雾散了。
稻春阿菊寻找细菌武器心切,她乘船很快抵达松花江北岸的太阳岛风景名胜区,太阳岛与哈尔滨市区隔江相望,它有广阔的草原,平缓的坡地上分布着灌木林带,景区内河流纵横,水量充沛,山花烂漫,芳草如茵,绿叶婆娑,鸟飞雀鸣。
稻春阿菊放眼望去,岛上那些五彩缤纷的帐篷和游客们的艳装花伞,相映成趣,掩映在一片绿荫之中,令太阳岛更加神秘和妩媚。
稻春阿菊急于找到情人岛,她连问了几个游人,他们都是摇头。稻春阿菊于是先投宿紧邻沿江风景的俄罗斯风情小镇。
这些别墅摇映在花卉、绿树丛中,错落有致,各具风格。在小镇上,从演艺人员,厨师,服务员到每幢别墅的主人,都是俄罗斯人。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稻春阿菊到小镇上买了一个面包、两串香肠、两瓶啤酒带回别墅,坐在客厅的木凳上独酌。
这时,她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职业的敏感让她迅疾隐身到门后,掏出手枪。
一个人扭开了客厅门的把手,门开了,走进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这时,稻春阿菊已经躲进厨房。她见这两个年轻人都是时髦装束,背着旅行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女人身穿背带群,男人戴着一副墨镜。
女人说:“这房间真雅致。”
男人说:“很有俄罗斯的味道。”
这时,那个俄罗斯房东胖女人闯了进来,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们不是这个房间,你们在楼上。”
稻春阿菊听到这番言语,从厨房里闪了出来。
“哦,对不起,我们走错房间了。”女人慌忙堆着笑脸说,身体往后退。
稻春阿菊抢上前一步,说:“没关系,我向你们打听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女人睁大了眼睛问。
“这里附近有情人岛吗?”
“情人岛,有,就在这附近,我们明天一早就去那里。”
稻春阿菊听了,赶忙说:“那咱们一起去吧,我正好也去情人岛。”
女人说:“正好可以乘一条船,明早6点,就在别墅的门口集合,不见不散。”
这对男女说完,手牵着手,上楼去了。
真是铁鞋踏破无觅处,找到全不费功夫。稻春阿菊知道了情人岛的下落,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她又去小镇上的小摊前买了一只烧鸡、半斤草莓,回到客厅兴致勃勃地吃起来。
第二天一早,晨曦微露,稻春阿菊就已经起床,她把昨晚吃剩下的烧鸡又在厨房的灶上烤热,吃得剩下一堆鸡骨头,抹了抹嘴,看了看手表,差5分钟6时,于是拎着皮箱走出了别墅。一忽儿,那一男一女欢快地从楼上走了下来。女人朝她招手,说:“我们来了!”
3个人拖沓来到码头,向一个渔船的船夫讲好价钱,稻春阿菊抢着付了船钱,那一男一女见她出手大方,非常欢喜。
船夫是个饱经风霜满脸皱纹的老年人,戴着斗笠,他摇动船桨,小船朝江中划去。
江面上雾茫茫一片,偶尔能见一些青秀色的芦苇。
这一男一女说的都是大学生生活,稻春阿菊猜测他们是正在读大学的大学生,是一对情侣。
交谈中,稻春阿菊才知道他们是哈尔滨工业大学四年级学生,男人叫巫山雨,家住湖北荆州,女人叫凌雪琦,家住北京。
稻春阿菊自称在北京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此次前往哈尔滨旅游。
这时,那个老船夫开腔了,他转过身来问稻春阿菊:“姑娘,人家两位是谈对象,到这情人岛理所当然,你孤零零一个人,跑到这情人岛干什么来了?”
稻春阿菊说:“大爷,我一个人就不能来了吗?我喜欢新奇,喜欢冒险,这岛上有动物吗?”
“什么动物?”
那个叫凌雪琦的女学生说:“有黑瞎子吗?”
老船夫一耸肩,说:“黑瞎子能跑到这儿吗?长白山有,这岛上没有,岛上有不少飞禽、鸳鸯、沙雁、野天鹅,有一次还发现一只狐狸。”
“还有狐狸?”凌雪琦露出狐疑的目光。
“可能是岛外的人带来的。”
巫山雨问:“这岛上有人家吗?”
老船夫摇摇头,“没有,都是一对对男女结伴到岛上来,他们搭帐篷,在这里过夜,有的带着话匣子,放音乐,挺乐和。”说着,老船夫停下浆,蹲了下来,从腰里抽下老烟袋,在船帮上磕打磕打,掏出火柴,点燃了烟,吧嗒吧嗒抽起来。
“我也歇会儿,让船在原地打些转儿。”
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吸着,一边眯缝着一双老眼,望着茫茫的江面。
稻春阿菊问:“岛上有白桦树吗?”
老船夫点点头,“有,年头够长的了。岛上还有不少灌木丛,还有一小片湿地,野草也不少,这光景开得正旺呢!”
凌雪琦问:“大爷,这情人岛有多少年历史了?”
老船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袋,咂巴咂巴嘴,“也说不准,据老一辈人讲,在金国上京时就有了这情人岛,阿骨完颜达是金国的开国皇帝,上京城就是他命令修建的。据说,她有个爱妃生得十分漂亮,是女真族的美女。这个爱妃和金国皇帝的一个侍卫私通,后来被皇帝发现了,于是双双私奔,逃到了这个岛上。他们在岛上靠吃野果,打鱼虾为生,过起了幸福快乐的日子,于是人们便把这个小岛称作情人岛。”
凌雪琦由衷地感叹道:“真是够浪漫的!看来这个小岛真是值得一游。”
巫山雨问:“这个小岛是个野岛,如果在岛上怎么出去呢?”
老船夫说:“岛上江边有一些废弃的小船,这些都是跨江的工具。”
老船夫又说:“日本人统治时期,岛上可遭殃了,他们用汽艇弄来不少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中国人,也有俄国人,朝鲜人,日本人,犹太人,德国人,日本军队的官兵在岛上支了不少帐篷,他们随意奸淫取乐,情人岛有一阵子成了罪人岛。”
老船夫讲完故事,又继续划桨。渔船穿过一片芦苇,掠飞一对鸳鸯,靠近了一个神秘的小岛。
老船夫将船靠岸,稻春阿菊见这岛上果然芳草凄凄,野花烂漫,远处有数十棵白桦树。
老船夫跟3人约好下午3时开始在原处返回太阳岛,于是开始生火做饭。
巫山雨和凌雪琦跟稻春阿菊打过招呼,手牵着手走入草丛深处。
稻春阿菊见他们走远了,沿着江边朝白桦树摸去。
稻春阿菊走了约半小时,终于来到白桦林前,她望着这片白桦林,从东往西数到第7颗白桦树,于是放下皮箱,从皮箱里拿出一把小铁湫,开始挖,泥土松软,非常好挖。可是在这棵白桦树四周挖了有一半多深,也没有发现她所需要的东西。她非常失望,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望了一下四周,一片寂静。
她思忖:是不是应当从西往东数第7棵白桦树。于是来到那棵白桦树前。又开始挖,又挖了有一半多深,还是什么也没有,只挖出一些小碎石头。
稻春阿菊彻底绝望了,她颓丧坐在湿润的土地上,望着滔滔的江面发怔。
是不是舅舅桥本一郎说谎?谎称这里埋有细菌武器?
她有些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