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暴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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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夏天看世界杯吗(2)

我洗了两个杯子,坐在茶几前,一人先灌了一大杯。

现在可以说了吧?

老虎低头叹了口气,举起杯子对我说,来,干!

一直喝到不得不上了两次厕所,脸上的汗已经完全不见了时,他才靠在沙发上打开了话匣子。

我离婚了!

不是吧,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么?

最近有什么事么?

倒也没有。

那一起出去玩玩?

去哪里啊?

去张城吧。

张城是我们上大学的城市,现在仍然有我们的许多同学还驻扎在那里。

我经常会想起张城,总想回去转转,现在终于有机会了。老虎的脸上写满期待。

那天他聊了许多大学时候的事,但是没有聊起为什么离婚。这个胖子抒情得一塌糊涂。他问我,记得咱们结伴去草原么?现在咱们再来一次。记得咱们步行十多公里,就为了找卖****的音像店么?现在咱们再来一次。记得咱们喜欢过的那些女孩么?说到这个,老虎的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我想,他也许是想起了沈雁。

我记得张城那么多的公园,那么多的绿地,那么多高大的树木,那么宽阔以至于荒凉的街道,我还记得学校门口卖鸡蛋饼的妇女。后来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鸡蛋饼了,那时候我总是一次要放俩鸡蛋,一星期只敢吃一次,改善生活哪。说完这个,我俩都笑了起来。

我都安排好了,机票什么的,老虎这么对我说,就看你了。

我站起来,激动地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对他说,去,请假也要去。

下星期一吧?他问。

我说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么多年,一个假期都没有过,几乎一天真正意义上的休息也没有过,老虎感慨道,没想到,离婚还有这好处,老板二话没说,就放我出来了,并且让我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离婚,但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老虎在附近的酒店住了下来,他等着出发的那天。

他把每一个能想起来的同学都叫来,换着地方举行饭局。

淋巴发炎的他,房间里全是药的味道,行李箱放在一边,一切都十分整齐。还要喝酒!他比谁都能闹,嬉皮笑脸,胡搅蛮缠,用花言巧语把女同学逗得哈哈大笑,脸上的粉掉了一地。

有一天大半夜,他给我打电话,大呼小叫,天哪,贝克汉姆都老成这样了。

我打开电视,贝克汉姆留着精致的小胡子,穿着得体的西装,看上去人模狗样,但是就像老虎说的,他老了,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贝克汉姆了,奔跑着的年轻的英气逼人的贝克汉姆没有了。

我对老虎说,还记得你说的那句话不,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现场看一次世界杯。

老虎说,都好多年没看过足球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虎就上街买回了一套运动装,换下自己贝克汉姆一样的西装。他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神情羞涩。在他脸上我隐约看到大学生活的影子。

我们在通往张城的天上,高过云层,高过世界。

在机场时,他做着各种和体形不相称的鬼脸,动作那么夸张,像个小孩子似的。

走前一天,老虎终于控制不住了,只喝了一瓶啤酒,就在湘菜馆光洁干净的卫生间吐了半个多小时。等我进去看他的时候,不免大吃一惊,他正把脑袋伸在水龙头下,当他抬起头时,我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大家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给他一张一张地抽纸,他一边擦脸一边问我,你说是为什么呢?这么多年里,她要什么我都会满足她,她说想登山我就给她买装备,她想自驾游我就给她买车,她想搞摄影我就给她买最好的相机,她又想读书,我二话没说,就给她报了名交了学费。她开新车不到一个月,就在高速公路上着火了,我说什么没有?我什么也没说,马上又给她买了一辆一模一样的。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给她做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他尽量控制自己的哭声,一下一下缓慢地抽泣。

后来,老虎的话就有了表演的性质。他好像不知道怎么给自己收尾了。

她把我的存款全拿走了!老虎用卫生纸蒙着自己的眼睛说,二十多万块,她一声招呼也没打。就好像设计了好久似的,前几年她就闹着要去北京读书,我没同意,今年我心里想,想去读书是好事,但是没必要辞去工作,于是我就把她的关系给办到我们厂驻北京的办事处了,这样,不但可以深造,还可以领到工资。

没有任何征兆,前一天我们还去游泳,她想学游泳,我几乎一有空就陪她去,那天下午她那么开心。

当时我还在睡觉,她突然就对我说,咱们离婚吧。

老虎终于平静了下来。

当我们返回饭桌的时候,大家丝毫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

老虎端起杯子,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再次把啤酒灌了下去。

到了十二点多,老虎突然清醒了过来,看见我,他着实吃了一惊,脸上流露出一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表情。我告诉他是我打车把他送回来的。

可以看得出来,他的酒还没醒,在瞪着天花板看了半天,要把一切都搞明白的神态还是没变化。

我老婆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我对老虎说,我得回家去了。

老虎突然抢过我电话,跟我老婆说,嫂子,我是老虎,让老大陪陪我吧。

没问题了!挂了电话后他对我说。仿佛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老虎身体里发动起来了。

他把枕头垫到床头,上身斜靠在上面,一副要好好谈谈的模样。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什么?肯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们谈到了沈雁。

老虎告诉我,就这几天,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迫切地想知道沈雁的消息。结果还真被他给找到了,他把手机给我递了过来,上面是沈雁的电话号码。

但是我怎么也鼓不起勇气给她打电话。

老虎的表情,跟大学时一模一样。

有一瞬间,我觉得这家伙还爱着沈雁。马上,我又觉得这有点可笑。

我们是中午十二点降落在张城机场的。

刚拿上行李,就看见一个戴墨镜的家伙迎了上来。

我一下子没认出是谁,等他站到我们面前大笑起来时,我才听出来,是我和老虎大学时候的班主任,毕业后我就再也没和他联系过了。

从来没有想到过,还有机会一起站在机场握手。

在他的带领下,我和老虎钻进了一辆红色的Polo。

一坐下,老虎就左右观察,然后说,耿哥,你还这辆车啊。耿哥说,可不是。老虎对我说,你还记得我在大学时候印的那些诗集么?都是耿哥帮我从印刷厂拉回宿舍的。

过了半个小时,到了饭店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老虎和张城还保持着这么密切的联系。满屋子的人,有男有女,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他们脸上充满热情,和老虎跟我握手握个不停。

照例喝酒,你可以听到“年少有为”“有能力”“前途无量”之类的词语不停出现,当然,跟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后来我才知道,在座的甚至有,张城的一个宣传部副部长,张城一个区的区长,还有我们原来那个学校的教务处主任,还有许多有职务的人。

他们叮嘱耿哥,小耿,你可千万要把咱们的小虎给接待好。

慢慢地,从老虎脸上你一丁点迹象都看不出来了,我的意思是,谁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刚离婚,并且为此号啕大哭过的人呢?

半中间,他出去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他们厂驻张城办事处的人就来了,是个女的。她身后跟着个年轻人,手里搬着两箱子酒。

那个女的年纪大概四十多岁,进门就热情地向老虎打招呼。老虎给大家一一介绍。这是吕姐。

握手,互相夸赞。

感谢老虎那次热情的接待,耿哥已经喝多了,舌头大得可以,相当给我面子,耿哥算什么,一个小人物,但是老虎居然让他的董事长出面接待,人家可是全国人大代表,老虎你给耿哥长了面子啊,现在耿哥那些朋友提起来,都还念念不忘,觉得耿哥办事有一套。

老虎摆摆手,示意耿哥别说了。

这次一听说是老虎要来,徐部长、李区长,马上就表态,要接待老虎,但被我给抢了,我跟他们说,轮不到你们接待,下次再说,耿哥还是明白这点的。

当有一个家伙,搬着椅子坐到老虎身边,开始和老虎谈论,能不能给他们的一个活动弄点赞助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冲到厕所,甚至还没对准,就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酒精超过量的晚上。

人们举起酒杯时,我半点都不好意思推辞。

你就喝吧!老虎的口气里有了命令的意味。

对这样的口气,我能做点什么呢?只能小心翼翼地盯着大家,尽量使自己表现得更得体一些。不要犯错。

十二点多,耿哥送我们去宾馆,老虎有点微醉,耿哥搂着老虎的肩膀,说,老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说好了是耿哥接待,怎么又让吕姐给掏钱呢?不过人家带的酒可真是不错。

老虎说,耿哥,你就别说这些了,反正是公款。再说我也帮了她不少忙,应该的。

耿哥掏心窝子似的唾沫飞溅了一路,老虎,耿哥只是随口一提,他们就都来了,说是要好好跟你这个小兄弟聊聊,你不知道大家多喜欢你。

在宾馆里,耿哥开好房,对我们说,今天也不早了,你们先休息吧,我就回去了。我看见他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老虎先去洗澡,到了一半,竟然没有热水了。

只好用冷水冲掉泡沫。他一出来,就钻到被窝里打了好多个寒战。

我看见老虎的肚子,你连他的肚脐眼都找不到了。

肥腻的身体。

好像在克制着什么,老虎半天没有说话。

我刷了刷牙,出来时发现他变得怒气冲冲起来。

老虎骂骂咧咧了一会儿,把我从床上拉起来,他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虎把房卡还给前台的服务员,说是明天有人来取押金。

接着他带着我坐上出租车,对司机说,去海外海。

大学四年里,我们经常会听到海外海的消息,它将是张城最高的建筑,将是张城最豪华的酒店,一直等到毕业,它都没有建好。

现在我们站在它的门口。老虎抬头看了看说,也不过如此嘛。

他迅速地开了房。把自己躺到床上,对我说,这才像个住的地方嘛。

****的耿哥,老子平时是怎么对他的?老子是怎么接待他的?让老子住那样的宾馆,怎么好意思呢?他依然充满愤怒,肥胖的身体里散发出一股酒臭味。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半中间我醒来了一次,发现老虎正在打电话。

尽管我在场,他也丝毫不在乎。对着电话说,沈雁,你不知道现在我有多想你。我去找你吧。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忐忑,就好像面对的是一盘子西红柿炒鸡蛋,你需要做的,仅仅是张开嘴巴,动动筷子而已。

那天晚上接下来,老虎一次又一次拨打电话,一次又一次被挂掉。等对方关机后,他把手机摔在了地上,****妈,当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啊?如果老子告诉你老子有多少存款,你还不是屁颠屁颠就跑到老子的床上来了?****妈,你给老子等着。

后来,后来张城的同志们就发现自己的错误了,他们给老虎道了无数次歉,带我们去了草原,我们还吃了烤全羊,喝了许多的什么奶酒。耿哥被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我逐渐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太多余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慢慢地挨下去了。唯一让我感到有点兴奋的事情是:世界杯越来越近了,这个夏天又有事情可以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