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被当作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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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993年的马蹄。(12)

到达渭水之滨,关中800里沃野,美丽的西安,算起来已经有三年了。真是“匆匆”。

第一年,你记录下下车伊始即在火车站广场雕龙画凤的栏杆边上被骗掉39块人民币的经历。第二年,大红灯笼遍挂的南门口砸公交车牌的混混的歌声,城堡大酒店前应聘舞男的青年脸上广阔的忧愁给你留下深刻印象。还有“卖小孩联系电话13×××××××××”的广告,在哪里发现,何时出现何时消失,是否属实,有否查处,你说你都忘记了。

驼铃你也忘记了。丝绸之路你也忘记了。你说好时光不再。昔日她容貌妍媸,仪态万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大家闺秀,才情奇妙,气质高贵。万人景仰,又令人望而生畏,是仰望美丽,敬畏文明的最好去处。可是她现在沦落为旅游胜地了。

西安以帝王气象闻名世界。自东向西,会经过临潼。你要是想下车就下吧。这里游人如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沿路你将看到——秦始皇陵:一抔黄土。松柏青翠。有农夫耕作。要是你想弄清这农夫是不是遗世秦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乖乖掏钱袋好了;兵马俑:皇陵前门。世界第八大奇迹。当初出土时光彩夺目的彩俑在三天之后都在空气中变成泥菩萨,泄露天机,暗示遥远的光荣与梦想、衰败和希望。未免太遥远了点;华清池:贵妃在这里沐浴;阿房宫:俪山之阳。烧完了。西楚霸王烧掉的残柱深埋地底,地火在这里沉默,千百年之后,它突然又一次运行燃烧,并且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捉蒋亭:……千年一瞬。秦王扫六合。一骑红尘妃子笑。天子呼来不上船。鸿门项庄舞剑。兵谏,兵谏。张学良的皮靴踏碎贵妃乳间滴落的水珠。

进入西安,城墙迎面扑来,是不是使你“受了很重的内伤”。如果那是唐代而非明代的城墙,可能伤会更重些,因为后者仅相当于前者的1/10.城墙几经修葺,但依然是现存最完整的城墙。北玄武,南朱雀。走进去,你将逆向与秦汉雄风、盛唐气象相遇。清晨,大、小雁塔上空隐约有紫气蒸腾,身着宽大唐装的人群跪倒一片,一个叫三藏的和尚从西天把经书取回来,要藏进大雁塔了。中午,李白拍你肩。可是他说话你也听不懂。你让他说普通话,他很茫然。诗仙脸上茫然一片,这是少见的历史事件。在1300年前,他说的就是普通话,不过不叫这新名儿,叫“雅语”。你懂了吗?你全懂了。你跟他拜把儿,投之以港台腔给他唱“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他报之以陕西话对你吟“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你们玩,玩,玩。李白说,敢斗酒乎?

什么酒?

李白很无助:我们把稠酒问青天吧,喝好了我写100首今体诗,超过兰马六个时辰写46首新诗的记录。

为了找见证人,诗仙带你来到杜公祠。他告诉你,虽然砖换了,瓦换了,地板换了管理员也换了,可是老杜当年就是在这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最后他又补充,不知道为什么,老杜有点崇拜李白。

诗仙明显喝高了。他喝的那种稠酒,超市就有卖,“有米香,若有沉淀轻摇即可”。你轻轻摇动这千年沉淀,发现自己是把一颗美人碎牙,扔进水深1200多米的南海里。

你不摇了,四处转悠。在碑林。在书院门。在护城河边。考古教授们在建筑工地排队等候,准备迅速清理挖出来的器物或者遗址。也许是秦砖汉瓦。也许是断简残篇。也许是唐代的下水道。也许是另一个半坡呢。暮气袅袅。暮气袅袅。杨絮沾在5000年前的蜘蛛网上。人们用李白的声带说话。街上出售稠酒,出售唐诗,出售历代交欢器具,出售秦腔录音带,出售历史感,出售王朝气象,出售小农意识,出售纸鸢。

你说那一切都遥远了,遥远了,遥远了。古色古香,又暮气沉沉的时代遥远了,百家争鸣遥远了,安史之乱遥远了,倒是最近有一种叫SARS的怪物搞得你没心情看古书。你真想吵一点,闹一点,噪音一点,欢快一点。

那我向你强烈推荐打口带。渭水之滨,关中800里沃野,美丽的西安,土中多文物,地下多打口。

建议去以下地方看看:

A:西安小寨百汇市场二楼口“铿铿音乐店”,老板姓刘,很懂。

B:建筑科技大南门往东100米的四海音像,老板姓尚,本地人。他同时还在体育场附近不定期出没,一般在下午出现,同时与他一块卖的还有两位女士,估计是他家属。他进货比较快,也多。

C:西安交大中区的春雷商店。

D:小寨市场内有一家比较大的音像店。

E:朝阳门外西安电子市场,打口不多,但VCD和DVD较多。

一只懒鸟的神庙。

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知道,我是一个懒人。我那一点狂热的精力,奇妙的神思,全靠在床上持久的缱绻。只要四季分明、地球转动,我就尽可能地依恋床上。当我从酣睡中醒来,阳光早到了,在朦胧之中我看她不真,回想昨夜的春梦——这种回想比美梦更有意思。我所见到的黎明和别人所见到的不一样,它不安静、迅速、过得太快了。黎明,身边的人一个个匆忙梳洗,我知道他们为一些事在赶时间,但是谁也跑不过时间。我听见铁器的清响,听见凌乱的脚步,还有鸟雀的巧啭、钟声的悠扬,而我慵懒舒适地躺着,一个弓形,发出绵长的鼻息……

有人以“死猪”来形容我的晨睡。这是看到了形似的表象,但却入了神离的魔障。死猪的混沌无知,固然是一种享受,但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时光——早晨,浅睡不止十分的神怡气舒,它更引领我顺理成章地度过接下来矛盾激烈的一天。如果没有这一睡,我昨夜梦里得来的灵感会在我早起的慌乱中支离破碎,而有了这一睡,我可以细细梳理,慢慢品咂,让它在我头骨上发芽,参天茂密;如果没有这一睡,接下来的一天我如何招架那扑面而来的污浊,我无法抵抗阳光的热浪、黑夜的惨淡,而有了它,晨曦给了我光明的眼睛……在黑夜我满心期待卷被而卧的清早……

如果我对沉睡的渴望停止了,那是代表死神正猛然将我的生命掐断。我一直在争取晚起的斗争中竭尽心力,并且往往屈居下风。12岁以前,那不是人过的日子,首先是公鸡把我吵醒,接着老妈高声催促我离开我的神庙——去尘世的土地上劳作,与庄稼沆瀣一气,端掉杂草的地盘。中学时代,铃声猛烈。除我之外,一干人等像皮球一样猛地弹起,在惯性的强烈驱使下左冲右突,早晨像一个稀薄的瓷器,被撞个粉碎,我听到了丁丁冬冬大珠小珠的声音……等到塑料毛摩擦牙齿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来,我也跳了起来,不洗脸、不梳头、不刷牙、不挤粉刺,直接来到黑黢黢的操场。那时操场上几乎空无一人,我可以站在做操的地方,闭上眼睛,偷尝那一刻惺忪的快感……所以说,起得早不如起得巧,我高中三年,早操几乎从未迟到,为此,多次受到了班主任及很多班干部的表扬……

整个晚上,我的睡眠中装满发春的梦境,那不安静的、有奇妙光泽的身体,显示熟睡的世界多么和谐。有谁打扰了我的睡眠,我就不会饶他。但是也有例外,当我遇见我梦境中曾经出现过的那些不安静的、有奇妙光泽有玫瑰色脸颊的白色身体,她微笑着,我能不像风追逐叶子那样绕着她旋转吗?

这里我只说那一次,那个额头宽阔而高耸,下巴上有着蓝色血管的女孩,她有苍白的脸,却喜欢穿红色的上衣,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在使劲想扯掉脚踝上的脚环。我说起她的时候总忍不住摇头晃脑地抒情。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她无情地拒绝了邋遢的我,但是或许正是这个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深陷在对她的想念中,流连忘返。人是需要一点贱的。我全身器官都不由自主倾向于她,仿佛她身上有某种气息,引起它们快乐而惊异的轰动,就算她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它们也设法回到花果山,参拜齐天大圣,为他做一周清洁工,只冀望他老人家传授一招“筋斗云”,好借此翻回到她的身边。终于有一次,我和她一起走在资江岸边拂动的和风里。走了很长一段路了,我的神思还惊恐地僵死在那里,不愿为我找出一句得体的话。我只记得惨白的月亮好像哀伤的头颅,整个黑夜蜷伏着如同赤裸的尸体。

后来她给了我台阶下,让我次日早上早操前20分钟和她相见。那对于贪睡的我无疑是个考验,我还会损失若干黑白彩色的梦。我为了怕起不来,特意借了一个表,把闹钟定在六点。深夜很久我才睡,因为兴奋嘛。我好像第一次在床上听到了马路转弯处的汽车噪音和制砖场机器嘶哑的叫喊,因为以前还没躺下就睡着了嘛。要命的是,大概三点我又醒了,一屋鼾声,月光好像她的眼白,我一看表,天啊,六点了。我赶紧抹了脸披衣飞奔下楼,门卫大爷说,这么早,出去干什么。他睡眼惺忪。我说,我去跑步。

现在才几点啊?

六点多了。

他拿起表来看,才三点二十嘛。

可是我的表六点了啊,你看。

他看了。难道我的表慢了?他又拿起另一只表,一对,还是三点二十。

我两只表都是三点二十,肯定是你的表快了,快去睡吧。

我只好又爬回我的神庙。但是我的脑袋里是白色和玫瑰色、笑容和嗓音的大杂烩,根本没睡着。那只表自从我调到六点之后,就再也没动过,一直那么傻愣愣地指向关键的六点。大概五点多我又从迷糊中清醒了。我总是觉得我迟到了。不好意思再叫醒可怜的瘦大爷,我就翻墙出去了。

我的记忆深处,除了乡下那些吐着舌头喘气的狗……还有她摇着辫子蹦跳着走过……

人睡觉的姿势非常奇怪,常见的就有仰卧、侧卧、俯卧,侧卧又可分为左侧卧和右侧卧,在这些笼统的睡姿之下又包藏着千姿百态的变化,有人喜欢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有人在突然惊醒时会用手背惊恐地遮住双眼……我对这一门学问知之甚少,但是我却体验过它无穷的美妙。它制造的完全放松的舒畅。在睡眠里发生的流动的梦境——就算是噩梦——我能感到深藏的生命渴望外出的冲动,在自己的睡梦里我毫不退缩,遇山开山,逢水搭桥,我的呼吸、嗅觉、视觉、听觉、触觉、语言、肢体、喜怒哀乐,以及作为一个人的全部光泽,都随着梦境的流动发挥功能,我做梦所以我表达自己……

尤其在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时光——早晨,由于似睡非睡,睡眠浅,更容易做梦,所以我唯我独尊地躺在床上。只有遇到或有可能创造那些严格美丽的事物的时候,我们才应该愤而起床,去空气中创造更适合晚睡晚起的空间。如果我们每天吃同样的三餐,做同样的爱,喝同样的水,拉同样的屎,撒同样的尿,我为什么不尽量不那么早起床,那么急匆匆活似没头绿苍蝇奔向一坑黄大便。

很多人对我爱睡懒觉这一条表示了普遍的愤怒,他们大部分是我爱的人和我亲近的人。可能世上确实有很多睡懒觉而不知睡懒觉之妙的人,但是对我而言,床是我的神庙。温暖的床。凉快的床。宽大的床。高高的床。黎明的床。子夜的床。只要四季分明、地球转动,我就尽可能地依恋床上,我那一点狂热的精力,奇妙的神思,全靠在床上持久的缱绻。如果不能有一个个早晨的懒惰,我没有别的办法表明俺的生命、悲惨世界的快乐、丑恶世界的美丽,因为我的整个属于它,我不在床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