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妍青
对父亲最初的印象,是轻微的疼痛感。
短而密的胡须,完美地分布在父亲的下巴上,勾勒出坚毅刚强的线条。浓黑的眉毛下,始终是阴影,那里隐藏着深邃的眼眸。
很小的时候,他总是抓着我的手,轻轻地碰触他的胡须。短小的胡子扎进白嫩的手,深深地凹陷,疼痛迅速席卷全身。我忍不住缩回自己的手,委屈地看着他。他总是对我笑,然后抓过我的手,用他温暖的大手小心地抚摸。
这是多久前的回忆了?
我不知道,可能在记忆的最深处。
我只知道,许久,我和他之间不再如此亲密,虽然是父女,然而,似乎只是因为无法逃离的血缘才被迫在一起的两个人。我强烈地感觉到,彻骨的隔阂。
一样浓黑的眉毛,一样倔强的眼神。母亲说,你像极了你的父亲。
可是为什么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对于他,只有敬畏和顺从呢?
我安静地过着平静的生活,在他居高临下的威严之下,执行着最漂亮的轨迹。小学,初中,高中,从不违背,从不叛逆,亦从不撒娇。曾经一次脆弱地哭泣,在他面前,也被彻底粉碎。不许哭,他说。于是我第一次知道用尽全身力气忍住眼泪的痛苦,那几乎让我丧失说话的能力。任凭眼泪在眼眶中徘徊,却还是必须若无其事地微笑,或者低下头,或者安静地,咬着微微颤抖的嘴唇走进房间,关上门。然后,无声地抽泣,流泪。坐在墙角,一个人在黑暗中品尝痛苦。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必须擦干眼泪,确保自己红色的眼眶已经消退。
于是,我变成了一个不知道哭的女孩,尤其在父亲面前,哭便意味着战争还未开始就已经失败。
我不能哭,我对自己说。就算心已经被践踏得伤痕累累,也不能哭。
父亲有时候是粗暴的,甚至蛮不讲理。只能习惯在他蛮横地拿出父亲的威严时,我选择忍耐和沉默。因为抗争无济于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回来了。”我疲惫地推开门,看见的永远是父亲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
“哦。”他发出简短的回答。
一直是这样,我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其实我知道,伤害他的最好的方法便是冷漠,这是唯一的残酷方法,我曾经使用过。那是在极度不被理解的情况下,我选择住校,从而不回家,不再和他见面,打电话回家的时候也不称呼他“爸爸”。我不知道当时的他听见电话里犹如陌生人一般毫无感情的声音是怎样的心情,至少我用尽了所有的坚强来伪装。因为伤害自己爱的人比伤害自己来得更痛苦。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发觉,对父亲,我并不是毫无感情。至少我不想那样,真的不想。
母亲说,你回家吧,别再这样折磨你爸爸了。
虽然我知道,回家便意味着服输,可是这不是战争,或者说,胜负早在一开始便已经注定。
我回家,叫他爸爸。他什么也没有说。
见到他的瞬间,我突然想哭,心中的酸痛迅速蔓延。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开始羡慕其他人,羡慕可以和父亲撒娇的女孩。看着她们在父亲怀里任性,我苦涩地微笑。当我无意中翻开儿时的照片,看见那个被父亲高高地举过头顶的我时,脑海一片空白。我想起了和父亲比赛爬楼梯的我,想起了坐在父亲腿上嚷嚷着要骑马的我……还有一次家庭聚会上,当父亲看着另一对父女和睦相处的时候,不禁感慨:我女儿从不向我撒娇,真是失败的父亲啊。我的心跳漏掉了半拍,是谁忘记了曾经单纯而美好的时光?
不管痛苦还是快乐,他都一直陪着我,走了20年。
高考后痛苦的去留抉择,让我和父亲的关系再次陷入僵局。我们试图冷静,但是因为意见相左很快便不欢而散。一边是迷茫的前途,一边是伤人的亲情。那次我不管流泪与否,几乎是企求父亲让我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父亲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我怀着绝望的心情到学校,父亲在距我很远的地方。填志愿的时候,我想,真的要填会计吗?那个对于我来说生不如死的专业吗?我犹豫了一下,用一个可笑幼稚的理由告诉父亲,自己的分数报考这个专业可能有点危险,老师也是如此说的。父亲面无表情地说,那么就选择自己喜欢的吧。
一瞬间,我似乎解脱了,我知道他只是顺水推舟而已。人生,毕竟还是我的。
我由衷地感谢他,感谢他尊重我,最终放我飞翔。
所以,我踏上了北上的路。第一次离家,父亲陪着我。
行李堆积如山,硕大的行李箱压在父亲瘦弱的肩膀上。他不动声色地前进,可是我还是看见了他手臂上突起的青筋,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我突然很不忍心。我上前帮他,被他推开了。父亲就是这样,喜欢逞强,和我一样。当我睡在寝室窄小的床上时,竟然没有远在异乡的感觉。因为父亲也在北京,呼吸着相同的空气,那么我就不是孤单一个人。
可是,分离在所难免,就像我的外出,就像生与死。
分别的那天,父亲依旧送我到宿舍楼下,他进不去。所以告别便提前来到了。似乎很久了我都不曾牵过父亲的手,可是那天我一直拉着他的手走到分离。“我进去了。”我看着父亲。他微笑,然后我转身。像极了电视剧里蹩脚的剧情,眼泪在转身的瞬间就快决堤。他在我身后说:“小心身体。”我不敢回头,继续走。可是我知道,他一直注视着我,会保持那样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为止。终于我忍不住回头,看见父亲站在月亮门前向我挥手,我也用力地向他挥手,直到眼前一片模糊。可是太远了,他一定看不到。
我一直都深爱着我的父亲,我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一直都深爱着我的父亲,我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