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挂着泪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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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春天最深切的怀念——悼世君

◆文/迟子建

2002年5月3日,是我经历的所有春天中最残酷、黑暗、绝情的一个日子。那天下午,我得知了爱人在奔赴塔河途中突遭车祸的噩耗,这对我来讲真的是晴天霹雳!事情已经发生半个月了,可我现在仍然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世君还会醒来,还会打开家门,轻轻地走进来,微笑着对我说:“老婆,做的什么好饭?”

世君在哈尔滨开完省第九次党代会后正赶上“五一”长假,而我也从西安做完陕西卫视的《开坛》文化访谈节目赶回哈尔滨。大兴安岭一旦进入防火期,就像战士处于临战状态一样充满了紧张感。他惦记着塔河县的防火工作,不停地打电话向县里和山上各林场的领导询问防火情况。当他得知那一段虽然气温低,但风比较大之后,就对我说:“我只能陪你过个‘五一’,2号我就回去。”对他的这种极其认真的工作作风,我早已习惯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很快要到南方参加一个会议,我就会如以往一样陪他回去了。5月1日,哈尔滨天气晴好,我们一同到儿童公园游玩。他开玩笑说:“我们是两个大儿童。”公园里桃花灿烂。他为我拍了一卷照片,在卸卷时,相机出现故障,无法再上第二个卷,弄得我们很扫兴,想拍张合影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对他说:“桃花易落,不在它跟前拍合影也好。”我哪里知道,桃花未落,充满朝气的他竟先走了!

我还记得5月2日那个春日融融的上午,我们去铁路局客票代售处买票,被告知当晚的旅游T475次快车的软硬卧票已售完,有5月3日的。我当时格外高兴,对他说:“你看火车都帮我留你,我这几天心脏又不太好,你明天走吧。”他犹豫一下,问了一下当日下午由哈尔滨开往图里河的慢车票,售票员说慢车票有,他当即要买,被我制止了,我说:“你何苦坐慢车回去,再多陪我待一天吧。”我还跟他开玩笑说:“我是属龙的,我向着塔河方向吹一口气,那里就会落下一场雨,你不用担心会有火灾。”没有买到票,我们就一同去新华书店,为他女儿买高考复习资料。从书店出来,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他又一次提出要回塔河,说是在家的领导少,他放心不下。我只能快快不乐地跟他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午后两点多的慢车票。车票订了下来,我们赶紧打车回家,我做了两个菜,他还兴致勃勃地跟我喝了一杯红酒,然后从房间提着他的旅行包走向门口。他每次离开哈尔滨的时候,总要拥抱我一下。他说:“真对不起,把你一个人扔在家了。”我跟他开玩笑说:“我在你的生活中总是位居第三,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女儿,第三才是我。”他笑着辩解说:“哪能呢。”我说:“怎么不是,你上了火车后仔细反省反省,是不是这样?”我看着他下了楼,关上门后,心里有种很空的感觉,便又跑到阳台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还想再看他一眼。当我看他走出了楼梯口,便喊了一声:“小黄——”他听到了,站住,回头向我招了招手,笑着走了。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笑,那么地明媚和柔情;这是他对我最后的招手,那么地亲切,又那么地绝情!到达加格达奇后,他在5月3日早晨去医院看望了一下因生眼疾而住院的女儿,就匆匆乘车赶赴塔河。中午十一点半左右,我还打通了他的手机,他对我说正行进在塔源到新林的途中,他嘱咐我中午做点好吃的,我则对他说你们就在新林吃午饭吧。这是我们最后的通话,我还能回忆起他略显疲惫的声音,谁料也就是十几分钟以后,他撒手人寰了。

赵琳大姐和张振华书记专程陪我登上由哈尔滨开往加格达奇的火车后,我不停地打电话询问正护送世君由新林返加格达奇的弟弟,我说:“你仔细看着他,没准奇迹会发生,他会苏醒过来。”弟弟每次接到电话总要哽咽地对我说:“二姐,他真的没气了,面对现实吧。”我一直心存一线渴望,我想他是一个正直、善良、有才学的人,他才四十四岁,老天不会对他如此不公吧?

5月4日一下火车,我就要求去太平房看望他。到了那里,我请求所有的人都离开,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大家劝阻了一番,见我一再坚持,就答应了。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浑身冰凉,他的面貌完好无损,甚至连擦伤的痕迹都没有,根本不像经历过惨烈车祸的人,他怎么就不能再召唤我一声了呢?苍天啊!我对他说:“世君,你后悔不后悔呀,你太认真了,你要是再多陪我一天,会有这样的事么?你走了,你的位置还会有人抢着来坐,你把我抛下来,谁来管我呢?”我是个克制力很强的人,但那一时刻我失声痛哭了!

回到北山宾馆,我想起他的眼睛还没有合上,就请求赵琳大姐午后再陪我去一次。赵琳大姐说,他已经死二十几个小时了,再为他合上眼睛是不可能了。可我坚信我能让他安详地走。第二次来到太平房时,世君的二哥对我说:“专业的整容师已经给揉过眼睛了,只能这样了。”我没有说什么,走到世君面前,用手轻轻抚摩他冰凉的额头和眼睛,跟他说了许多温暖亲切的话,就像哄一个孩子似的,他果然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在场的人无不为之震惊和动容!当我的手离开他的眼睛时,感觉他的睫毛在微微眨动,似乎是与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和世君虽然结婚还不满四年,又是两地生活,但我们彼此关心、志趣相投。我对他的人品和他对丰富的历史、人文知识的掌握非常钦佩。只要我没有特别重要的活动,总是回到老家来陪伴他。每天他一下班,屋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饭菜也已做妥,他总是很知足地对我说:“我真有福,娶了你这么个好老婆。”他说总有人问他,“你娶了个名人做老婆,她会做饭么?”听他的口气,很多人把我想象成那种只知道做事业,生活上一塌糊涂的女人。我们都热爱大自然,只要在故乡,每天晚饭后我们都要出去散步,他的内心世界也是极其丰富的,对自然界的风霜雨雪的变幻与我一样有着天然的敏感和感慨。我们最常去的是呼玛河边。他喜欢捡那些扁圆的石子打水漂,我则帮他查一共绽开了多少朵水花。每逢学校的寒暑假到来时,我会推掉一切笔会的邀请,赶回故乡带他如今已年满十八周岁的女儿,为她找辅导老师补习功课,有时与他女儿谈心到深夜,希望她能理解我对她的一番苦心,好好学习、朴素求实、不慕虚荣,可惜我付出了全部的爱,最终获得的却是苍凉。我们间偶有的争吵,几乎都因为对他女儿的教育。在工作上,他是一个认真、务实、讲究方法和学养的人。他几乎没有休过一个完整的双休日,常常修改会议讲话稿至深夜,就是去年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他还利用“五一”长假,专程赶回塔河察看森林防火的工作,其实他完全可以带着我出去旅游的。他不讲究吃穿用,从来不下饭店与人称兄道弟地拉帮结派,是个有着清净心和独立人格魅力的人。他在黄岛挂职期间,我从海南岛参加完学术会议前去看望他,接待我的黄岛开发区的领导说,他们这来过许多挂职锻炼的干部,世君是第一个住职工公寓,并且与普通职工一样在食堂吃饭的人。他热爱学习,几乎没有一天不读书。他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要求领导干部的素质更为全面一些,于是又捡起了英语,并考取了中央党校研究生院,学习法律。他喜欢下基层走访和调研,我曾经跟他去过几次乡村,当我对乡村的旖旎风光大加赞赏时,他想的却是农民未来的出路问题。

他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他去世之后,我才认真看了他的几篇文章,比如1990年发表在《森林与人类》上的《协和,大森林的呼唤》,这是一篇颇有哲学意味的才华横溢的文章,字里行间浸透着他对大森林危机后造成的自然灾害的忧虑。在文章结尾,他写道:“要自觉地按自然规律办事,与天地合一,在无林地造林使之有林,在有林地经营使之更好。与自然界协同进化,共同发展,这是一个文明的社会不断进化的根本出路。”他还在1989年就写出了《浅谈合作开发苏联远东森林资源问题》,如今这种合作已经成为了现实。他的《治水必先兴林》发在新华社内参后,引起了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他严于律己,今年正月他父亲在大庆去世之后,他关掉手机,没有通知任何人,塔河县没有一个人来参加他父亲的葬礼。春节将至时,我们经常装作家中无人,把登门者“拒之门外”。我在清理他办公室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日记,那上面有这样几段话令我对他肃然起敬:“现在金钱关系无孔不入,一定要认真提防,宁肯得罪人也要拉下脸来。”“你拒礼之后,送礼的人心里老大不舒服,他认为你对他不信任,有防备,他以后对你就心存戒备。”“过年是个令人头疼的事,往往会因为拒礼而得罪一些人。”他在任期间,没有任何亲属在这里发过木材,做过买卖。他以基层工作为主,放弃了几次出国考察机会,一生中从未走出过国门。他从来都是先人后己,有时周末上班,他想让司机在家里睡个懒觉,就自己打“板的”(一种人力三轮车)去上班。所以他去世后,蹬板的的人都说:“黄书记要是在塔河出葬,我们也会去送送他。”他还常骑自行车上下班。他1997年由地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到任塔河县委书记时,仅有三十九岁,还是满头乌发。他走的时候,头发已白了许多。他曾连续多年被省委、地委授予优秀党务工作者,并亲自送走了两位被提拔的县长。就是他最后一次参加的这次省九代会,他也是全票当选的代表。世君走了,由我作决定,把他的骨灰安葬在生他养他的故乡——泰来县平洋乡。他的坟离他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的坟很近,我想那样他就不会孤单。他喜欢故乡的清风明月、牛羊庄稼、溪流河湾,他魂归故里,会获得永久的安宁和休息。大兴安岭是他热爱的土地,他把青春和事业都留给了这里,这里有他的幸福和快乐,也有他的辛酸和委屈。作为妻子,我深深地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他的悲剧的人生经历对我来讲是创作上的一笔“财富”,总有一天,我会写出这样一部书来告慰他。我记得当我清理完他办公室的遗物,把他办公室的钥匙卸下来交还给县委办时,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对着他坐过的那把椅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觉得他无愧于这把椅子。

我是坚强的,同时又是脆弱的。尽量忍着少在众人前流泪的我,回到故乡我们的屋子时,我看着这熟悉的场景和他用过的每一个物件,嗅着被子里还残存着的他身体的气息,真的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每天泪眼朦胧地望窗外的青山,更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人生是不是在做梦呢?

在世君的葬礼上,来了许多他生前的领导和朋友,他所尊敬的一位老领导为他的骨灰能顺利安葬在泰来做了精心安排。他认识的一些老同志闻听此讯后,专程从塔河、新林、阿木尔等地赶往加格达奇,我的一些文坛朋友也通过多种方式表达了对世君英年早逝的哀悼之情,还有一些省委和地区的领导打来电话表示慰问。在此,我深表谢意。世君走后我回到故乡看望突发心脏病的母亲,看到那些普通的老百姓挖来婆婆丁一袋袋地送到我母亲家,看到亲属们看我时的那种怜爱的目光,我觉得无限温暖。同时,我也感到某些官场中人明显的“人走茶凉”的那种“变脸”。世态炎凉,冷暖自知。这一切对我来讲都是最宝贵的人生积累,会让我受用无穷。我想我能挺过这一关的,我对他女儿未来的学习和生活做了妥善安置,对他的兄弟姐妹也表达了我的一番心意,我想他在天有灵,一定会有感知的。我为我的事业、亲人和好朋友,都会学得更坚强一些。世君,你安息吧!你消失在你最为喜欢的春天,你给我留下的是温暖。你能够永久摆脱尘世的纷扰,是一种彻底的解脱。我相信无限忠诚和善良的你在另一个世界会有福报。

当世君的遗体即将被火化,我被人搀扶着最后一次去看他,我发自肺腑地对他说的最后的话是:

世君,一路走好。

我会永远怀念你!

生离死别,是人生最伤痛的记忆。作者以温情的笔墨,忍痛翻开了这一页,对在春天去世的爱人深情忆念。爱人去世前的点点滴滴,在心里如镂如刻,如在梦中,最后一次回头,最后一次招手,最后的笑。灾难发生后,爱人在专业的整容师手下都死不瞑目,却在妻子的轻抚下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短暂的四年婚姻生活,留下的是超越生死的浓浓爱意,是永无休止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