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挂着泪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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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风语者

◆文/宋唯唯

有那么一日,是微曛的黄昏,从窗外望去,冬日里没有叶子的枝干苍苍地举着,黑夜的颜色如一件纱褛,披了下来,笼住天地。没有月亮,月亮是童年镶在乡村的回忆里。住在城市,一待黄昏,便刷刷拉上窗帘,月亮到底在哪头呢?不知道。房间里还没有开灯,有电话的铃声响起。我在厨房里做菜,一手的鱼腥气,握着一枚酱油瓶盖子,揭起话筒,是少年时的男孩。我懵懂地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我们是太相像的人,敏感,决绝,一个消失的念头便可隐遁多年。只是我是个女孩,多年后,只做成了一个妇女而已。而某年某月,一个人想要从人海里找出另一个人来,总是有办法的。他在异国一个晨曦满天的早晨,问我:你为什么没能嫁给我呢?为什么我们到底没有在一起呢?

我握着那个软软的酱油瓶塞子窗外刮着北风,一室沉沉的暗黑。我在这亦是异乡的北方,为一个年少时我和他都不认识的男人做饭,满手的鱼腥味。我,为什么竟然没有嫁给他呢?

生命往前走着,回忆却跟随得太缓慢,经历过的岁月,还有爱情,所有的,往事苍苍。有时,我以为已经远远地甩开它们。可是,回忆存在于我们的人生当中,如同生活的基石和空气。

儿时我是最为飞扬跋扈的,孩子群里的小领袖。怀有的理想有:杀掉父亲母亲,因为他们古板严肃缺少童心。盖一座员外的庄园,和祖父祖母、阿猫阿狗及村里的伙伴们住在一起,永远。关于这座庄园的构想,竟有长长的青花砖铺就的花廊,小姐的绣楼需穿过荷花池上的小石桥。我是既能习武又满腹诗文的。丫鬟也有一群,其中一个被族里好色的公子狎玩,投诉到我这儿来。花果的季节倒错也是兆卜凶吉的。构思这些时,我八岁。从此一生都没能如此地有才情。稍大一点看《红楼梦》,满怀知遇之喜,我的梦早几百年就已经做过,梦得这般繁华又苍凉。若在我,一定是一场千年万年不散的筵席,温黄的光下坐着的人一个不曾离去,菜式一道一道端上桌来,窗外开花飘雪。如此,永远永远……

而后,稚气又慌忙地长大,经历着女孩儿青春时期经历的一切。啊,那些风清月朗的夏夜,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夜风里轻轻晃动的童真的双脚,仰头望去,漫天的星斗灿烂。骑车的人回头温柔的凝视,还有温柔的誓言……这一切,都丢在了岁月里。偶尔,在城市潇潇夜雨的深处,恍然地想起爱情,想起少女时华丽艳绝的爱,同时承受着被爱。曾经,是多么的不堪重负啊。那些竭尽全力的乱梦、思恋、等候、背叛、盟誓、眼泪、徘徊,人群里轻轻的牵手。拥有着最美丽的面容和年华,在午后明澈的阳光和黄昏的孤单里,不知该往哪儿去?去向哪一个爱我的男孩,才真正是走到生命的尽头,依然不曾心悔的?那样的一段岁月啊,简直要了我的命。如此的痛楚,如此的温厚,如此地,不能抵挡,无可挽留。

如今,好在,都过去了。那些爱过我的人,为之疼痛过,不知拿他如何是好的男子,都在时光里一路走,一路丢,甚至连告别都不曾有过。然而,多么地华丽啊,我喜欢。

站在镜前端详自己时,能清晰地觉出,镜中的那个女人,心智和皮肤正逐渐地凋落、平和、清淡,如花瓣,一点一点地失去颜色,沉淀出一种柔和的黄。需要吐露的心事越来越少,于是一个人的时候全是大段大段的沉默。和朋友对话,从头到尾都在点头称是。絮叨的话多是劝孩子再多吃一口饭,走路时不要乱跑,还有,在丈夫耳边日复一日的嘤嘤嗡嗡。他们,这两个男人,是爱我和我爱的,富有责任感的美男子。他们喜欢取笑我毫无智商的絮叨,散步时拿我害怕的动物恐吓我。他们在乎我脸上的每一种神情。在晚餐的灯光下,我望着他们。我在逐渐老去,以弱小者的姿态。

去幼儿园接孩子,是我最乐意的一桩家务。傍晚时分,孩子们蜂拥着在滑梯上爬高爬低,从鲜黄色的滑梯顶端,欢叫着,流利地滑下来,朝草坪上的木马奔去。有时候,旁边小学里的孩子也来玩,他们躺在滑梯上,手和脚尽力地容在那一道窄窄长长的滑梯内,挤挤卡卡地溜下来,看着,竟能令人生出悲怆来。有一天听见自己的孩子在问一个比他大的男孩,你几岁了?

七岁,那孩子回答。

七岁?儿子惊叹,停了一下,道:你都可以去上班了。

我在一边抱着他的外套和玩具,惶惑不已。我生怕他问我,你几岁啦?你怎么活得这么老呀!在他幼小的心里,我的人生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在成为他母亲之前,他简直不能想象,我是如何存在的。

有一天他会背唐诗了,摆弄着他的积木时,随口吟了一句:大雪满弓刀。这是他生来自己会背的第一句诗,豪迈,桀骜不驯,气势腾腾。我望着他,满怀崇敬。

冬日的北京是美好的,头顶天空是无垠的翠蓝,浩浩的天风呼啸,街道两旁的树木,一枝一干镂刻在澄澈的空气中,夕阳红色的光芒漫洒。孩子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一日,走到林荫道前方的红绿灯路口,对面有一家琴行。红灯亮起,一街无声的汽车。突然,琴行里有人奏起吉他,激越的和弦声,金属和灵魂的碰撞,和着乍响的鼓点。在冷冽的空气里,将一世界的森严都托起来。我永不能忘怀,这短暂的立即紧紧闭上嘴巴的倾诉。

回家的路上还要经过一家面包店,每天孩子都诚恳地拖我坐在店里,等着现烤的pizza出炉。面包店对面有一家烤鸭店,当街的玻璃墙壁里生着明火,炉膛内挂着一只只金黄的烤鸭,一条街的空气都浮着烧木炭质朴的气息。白的天光里悄悄浮起满目的灯火,一群一群的鸟从干枯的枝丫间飞过,满街都是陌路人,远远的是苍苍西山,我的手上紧紧牵住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

喜欢都市生活,城市的枝干末节里,那最短促最传奇的爱与死,邂逅与告别,人山人海的浮浮沉沉,这样繁盛绮丽的情节与我之间,隔着一堵厚实而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可以笑骂,可以落泪,却永不伸手。北方明亮的阳光照进高楼里的家,耀着一室的光芒。朱漆家具刚刚打过蜡,阳台上晾出棉被,暖暖地开满了花朵。洗得软沓沓的棉布,摸在手上,没了布的筋道。一边老去了的,洗练了的,都会变得温和、柔软,于人有着冷暖相依的知心。包括衣服,年少时最梦寐不忘的,是想求得一件天下无双的羽衣霓裳。在一生里容颜绽开的最为鲜艳的时刻,穿上她,去赴一个千年万年的约——这个梦,从来都是一个烂漫的不老的梦。只是,请真的不要出现啊。让她,永远都飘拂在我的梦里。而岁月流逝,曾经孟浪的穿衣之道,终成为生活中的信仰一种,衣如手足,须缘分修来,持珍持重。时间历久的,仅仅一件旧的套头棒针毛衣,一条洗褪色了的灯芯绒长裤,穿上身来,也有着不言而喻的亲暖,在岁月里,温存地相伴、相偕。

去菜场、超市、调料店这样的地方,都是我的日常琐事。有整整一条街的调味店,我喜欢走在那里,深深地嗅着桂皮、八角、丁香的气息,沉沉的,温温的,从古老的第一炉火,一直一直煨煮、炼历过的,古中国的气味,五千年或更久。竹篾织成的盖子揭开来,圆口大肚的瓷坛里装满了红酽酽的剁辣椒。常去的茶行,包茶叶用的是两层棉纸,里一层是淡红色的,外面的一层浅白底子上开着一朵朵褶皱的花,染了菊花、玫瑰、碧螺春的清香,回家打开来,淡红和浅白落花的纸铺开,抚平,看着心里有种轻柔的软软的揪心。日子,便这样一点一线的脉络连接,如光阴注下的韵脚。

一年当中,总有一个季节,我会独自一人,离开家,离开城市,孤身出门。在路上,满心的欣悦。行走的途径一直都是:向南。从北京起程,经过华北大平原,经过黄河、长江,到达中南部。这一趟千里的路径,是归乡的路途。如果是秋季,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坐在从北京出发的火车上,你会知道,这趟旅程,它是怎样的感人。阳光照耀着千里金黄的麦田。原野的村落,屋顶上晾晒着一穗一穗的老玉米,亦是黄金灿烂地铺陈了千里。时间在这样的一个季节,它是如此的丰盈、广阔、饱满,对生灵万物充满了慈爱的覆盖。太阳偏西时分,沿途的庄稼地里会生起一堆一堆的火,那是农夫们在烧荒。腾腾的烟雾在没有风的原野上,沿着阳光的尖芒,向太阳直立地升上去。列车向前奔驰,柔软的红色的太阳漫照出无边的晚霞,原野上烧荒的火堆、蓬蓬上升的烟雾。这景象如斯辽阔,如斯旷达。生命于一种博大的神性的怀抱,温暖地融入。

今春的四月,我一个人,独自行走在湘西凤凰。当我沿着听涛山的石径寻找从文墓时,香港的黄昏,有一个美丽的男人从酒店的楼顶飘然跃下,结束了他风华绝代的生命。他是一直温暖地存在于我心房里的男人,十六岁开始,认真地收集他所有的碟版电影,《阿飞正传》、《东邪西毒》、《胭脂扣》、《霸王别姬》……成长的岁月里,曾经多少的痴醉,多少与此缠绵的少女情怀啊,十六岁的日记里写着:有一天,如果可以去香港,一定要去找他——是的,去找他。那一句,“因为害怕被人拒绝,所以首先拒绝别人。”简单的十六个汉字,回过头来,依然可以找到面容青涩,双唇紧紧闭上的那个我自己。因为面对这个世界,不知如何是好,青春一下子猛烈地席卷过来。

知道他的死,是次日深夜,沅江边我住的客栈房间里,半夜的潇湘夜雨,浅浅的睡,仍然睡不着。于是打开房间的电视,山区里只可以收到不多的几个卫视频道。不知为什么,我径直地寻到一个卫视频道,此时正在播报一则新闻,使用的是最标准的新闻体语言:“四月一目晚上六点,一名男子从香港文华大酒店二十四层跃下,当场死亡。经警方查实,该名男子所携带的身份证,证实该死者为香港艺人张国荣,现年四十六岁。”屏幕上出现一截断裂了的马路栏杆,地上的血迹,担架上白布蒙着的那个男人,露出头顶的黑发。他,就像一个婴孩……

而后,有他的歌声,风继续吹。有他电影海报上的脸,柔媚的,刚烈的,眼神空漠,不羁的,笑靥如花如幻的。我静止地凝望着蓝色的屏幕,主持人拂去悲痛表情,笑语吟吟地播报下一则娱乐新闻。我慢慢地有了知觉,从棉被里伸出双手,颤抖地,一点点捂住嘴唇,捂住脸颊,捂住双眼,满面的泪。你,怎么可以?

离开湘西的那日,坐在汽车里从沅江的桥上驶过,回头望一望,凤凰如一个梦,依然沉入沈从文的笔下,沉入湘西的千重山里。然而,于我一个孤独的旅人,沅江的流水托去的,是我如何伤透肺腑的一枕故梦啊……

时光这般的伤逝。回过头来,它储存于一个空的香水瓶,一张老旧的唱片,一盒残红的胭脂,一张记忆之外逐渐泛黄的照片,一串在孩子的小手里断了线的串珠项链,从火堆里抢出来的半截信纸。如此的残骸之间,字字句句,滴滴幕幕,缘聚缘散,在时光拂去情节之后,回首来真的是,浪漫。

“但愿,上帝保佑,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像我这样的,爱你。”多年以后,这样的诗句在一封纸张薄脆的信上,读来是多么的叫人伤怀。故乡的春夜,满耳的鸡鸣声声,窗外有一个红红的月亮,这是一个多么适合出发的黎明,宛如多梦岁月,去往武汉的情节。凝神恍惚间,我看见那个女孩,她从十年以前的光阴之中向我走来,在一个阳光照耀着飞舞的柳絮,漫天红雪的春天里,她穿着简单而羞涩的棉布裙子,漆黑的头发有一缕从眼帘垂下,替她遮蔽世界。她热爱读书,恐惧人群。她小小的心房里温柔地幻想着爱情,渴望出发,渴望去经历世上的繁华与沉沦,可她还天生地满怀着对一切的嘲讽和倦怠,害怕经历沧海桑田的境界……

十年以后,红色的月亮下我看见她向我走来,以一种不可融合的姿态,轻轻地经过我。

生命,是时间的光和影画下的一个个的小格子,我们存在于其中,局促,繁盛。岁月是无边无际的大风和海水,它掠过我们头顶的时光,为所有的过程涂上青苍的颜色。偶尔,在时光当中,我们会轻轻转过头去,看见生命的侧影。然而,没有停留……

人生总是无常却又无奈,但是唯有每天的日子能紧紧抓牢在手里。那些繁华和绚烂终将随风而去,变成发黄的照片定格在时光的隧道里,沧海桑田流转过后,依旧珍惜是爱与被爱的温暖。也像文章的最后写到的那样:“偶尔,在时光当中,我们会轻轻转过头去,看见生命的侧影。然而,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