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建之初,所有帝国都不缺乏目标和意义。可当它们建成之后,早期的目标却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些意义含混的仪式而已。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谈话录》
厄莉娅明白了,这次会议又将不欢而散。她感觉到了,不满的情绪在酝酿、在积蓄力量:伊勒琅正眼也不瞧契尼,斯第尔格神经质地摆弄着文件,保罗则阴沉着脸,瞪着齐扎拉·柯巴。
她选了金质会议长桌末端的一个位置坐下,这样就可以透过露台的窗户,看到下午那一抹布满灰尘的阳光。她进来时柯巴正在发言,只听他对保罗说道:“陛下,我的意思是,现在的神祇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多了。”
厄莉娅头向后一仰,笑出了声。长袍上的黑色兜帽被震得掉了下来,露出下面的脸庞:蓝中透蓝的“香料眼”,和她母亲一样的象牙白肌肤,浓密的金黄色头发,小巧的鼻子,宽宽的嘴。
柯巴的面颊涨成了橘红色,近于他长袍的颜色。他怒视着厄莉娅。这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头上光秃秃的,怒气冲冲。
“你知道我在和你哥哥说什么吗?”他大声问道。
“我知道大伙儿是怎么说你们齐扎拉教团的。”厄莉娅反驳道,“你们并没有沾上神的光环,只不过是他的奸细耳目而已。”
柯巴把目光投向保罗寻求支持:“我们的工作得到了穆阿迪布本人的授权,他有权深入了解他的人民,而他的人民也有权聆听他的纶音。”
“奸细。”厄莉娅说。
柯巴委屈地噘起嘴唇,沉默了。
保罗看着自己的妹妹,奇怪她为什么故意和柯巴过不去。他忽然发现厄莉娅已经成了一个女人,全身上下闪烁着青春的美貌和光彩。奇怪呀,自己竟然直到此刻才发现她长大了。她已经十五岁——就快到十六了。一个没有做过母亲的圣母,一个保持童贞的女牧师,一个迷信的群众既畏且敬的——尖刀圣厄莉娅。
“现在不是你妹妹发难的时间和场合。”伊勒琅说。
保罗不理她,只对柯巴点点头:“广场上挤满了香客。出去领着他们祈祷吧。”
“可他们希望您去,陛下。”柯巴说。
“你戴上头巾,”保罗说,“这么远他们看不出来。”
伊勒琅竭力压下被忽略的恼怒,看着柯巴奉命出去了。她突然不安起来:艾德雷克或许没能把她隐蔽好,让厄莉娅得知了她的活动。对穆阿迪布的这个妹妹,我们究竟了解多少?她非常担忧。
契尼双手握得紧紧的搁在膝盖上。她朝坐在桌子对面的舅舅斯第尔格瞥了一眼,他现在是保罗的国务总理。她心想,这个弗雷曼老耐布是否一直向往沙漠穴地的简单生活?她发现斯第尔格的两鬓已经灰白,但浓眉下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那是野外生活养成的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他的胡子上还留着贮水管的印记,这是长期穿着蒸馏服的标志。
契尼的注视让斯第尔格有些不自在,他把目光转向周围的议会成员,最后落到露台的窗户上。柯巴正站在外面,张开双臂做赐福祈祷。一缕下午的阳光照到他身后的落地窗玻璃上,投下一圈红色的晕环。刹那间,他发现那位宫廷齐扎拉仿佛变成了一个绑在火轮上的受难者。柯巴放下手臂,幻觉也随之消失。可斯第尔格仍然被它深深震撼了。他的思绪随即转向那些等候在会见大厅里的奉承谄媚者,以及穆阿迪布皇冠周围可恨的浮华奢靡,愤怒沮丧之情油然而生。
斯第尔格想,被皇帝召来开会的这些人实际上都想从他身上找出某处纰漏和错误。虽然这或许是一种亵渎心理,可就连斯第尔格也免不了怀着这样的心思。
柯巴回来了,将远处人们的吵嚷声也带了进来。只听“砰”的一响,露台的门关上了,屋里重又安静下来。保罗的目光尾随着那位齐扎拉。柯巴在保罗左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表情沉着安详,眼睛因信仰的迷狂而熠熠发光。那一刻的宗教神力使他感受到了无上的快乐。
“他们的心灵被唤醒了。”他说。
“感谢上帝。”厄莉娅说。
柯巴的嘴唇变得苍白。
保罗再一次审视着自己的妹妹,不明白她的动机是什么。他提醒自己,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下往往掩藏着欺骗。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贝尼·杰瑟里特培养出来的产物。魁萨茨·哈德拉克的遗传因子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呢?她总是有些神秘诡异之处,还是子宫里的胎儿时就这样,那时母亲刚从香料毒素中死里逃生。母亲和她未出生的女儿同时成为圣母,尽管如此,这两个人却并不相同。
厄莉娅对那次经历的说法是,在一个可怕的瞬间,她的意识突然被唤醒了,她的记忆里吸入了无数别的生命,而这些生命当时正在被她的母亲所吸纳。
“我变成了我母亲,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人。”她说过,“我那时还没有成形,也没有出生,却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女人。”
厄莉娅察觉到保罗正在注意她,于是冲他笑了笑。他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他问自己,对付柯巴这种人,除了冷嘲热讽之外还能怎样?有什么比敢死队员突然变成教士更具讽刺意义的呢?
斯第尔格拍了拍手上的文件。“如果陛下允许的话,”他说,“我希望讨论一下这些文件。这些事情都是非常紧迫的。”
“你指的是杜拜星的合约?”保罗问。
“宇航公会坚持要我们在不知道杜拜星协议各方具体情况的前提下先在合约上签字。”斯第尔格说,“他们获得了兰兹拉德联合会代表的支持。”
“你们施加了什么压力?”伊勒琅问。
“皇帝陛下对此已经有所安排。”斯第尔格说。他的话音冷漠而正式,流露出对这位皇后的不以为然。
“我亲爱的皇夫。”伊勒琅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保罗,迫使他正视自己。
保罗想,故意当着契尼的面强调自己在名分上高人一等,这是伊勒琅的愚蠢之处。此时此刻,他和斯第尔格一样不喜欢伊勒琅,但怜悯之心使他缓和下来。说到底,伊勒琅只不过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手中的卒子而已。
“什么事?”保罗说。
伊勒琅瞪着他:“如果您扣押他们的香料……”
契尼摇摇头表示反对。
“我们的行动必须非常谨慎。”保罗说,“直到现在,杜拜星一直是被击败的大家族的庇护所。对我们的对手来说,它象征着最后的巢穴,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处。这个地方相当敏感。”
“他们既然能把人藏在那儿,也就可以把别的什么东西藏在那儿。”斯第尔格声音低沉地说,“比如说一支军队,或者处于雏形的香料文化什么的,它……”
“但你不能把人逼得无处可走,”厄莉娅说,“如果你还想和他们和平共处的话。”她很后悔被扯入这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悬念的争论。
“也就是说,我们把十年时间浪费在谈判上,到头来却一无所获。”伊勒琅说。
“我哥哥的行动从来不会一无所获。”厄莉娅说。
伊勒琅拿起一份文件,紧紧抓住它,紧得指关节都变白了。保罗看出她正在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审视内心,深呼吸。他几乎能听见她在心中不停地念诵静心祷词。片刻以后,她说话了:“我们得到了什么结果?”
“我们使宇航公会措手不及。”契尼说。
“我们希望尽量避免和敌人摊牌。”厄莉娅说,“不一定要消灭他们。厄崔迪旗帜之下发生的大屠杀已经够多的了。”
她跟我一样,同样感受到了,保罗想。奇怪,他俩都强烈地觉得应该对这个乱哄哄的、盲目崇拜的宇宙负起责任,这个宇宙现在已经完全痴迷于宗教式的沉醉和疯狂之中。他想,我们是否应该保护人类免遭他们自己的荼毒?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做毫无意义的事:空虚的生活,空虚的言词。他们向我要求得太多。他感到喉头一阵紧缩。他将失去多少珍贵的瞬间?什么儿子?什么梦想?和他的预言幻象向他显示的那些宝贵瞬间相比,值得吗?真到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又有谁会对未来的人们说“没有穆阿迪布就不会有你们”?
“不给他们香料,这种做法行不通。”契尼说,“这样做的话,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将失去洞察时空的能力;你们贝尼·杰瑟里特的姐妹们也不能未卜先知;一些人还可能提前死去;信息交流也会中断。到那时,受谴责的会是谁?”
“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伊勒琅说。
“不会?”契尼问,“为什么不?罪名难道还会落到宇航公会头上不成?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无能为力嘛,而且,他们一定会向大家证明这一点。”
“我们就照这样子,把这个合约签了。”保罗说。
“陛下,”斯第尔格说,看着手上的文件,“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保罗注视着这个弗雷曼老人。
“您有某种……呃……魔力。”斯第尔格说,“尽管宇航公会拒绝透露协议另一方的方位,但您能不能查出来?”
魔力!保罗想,其实斯第尔格想说又不好说出口的话是:“你有预知力量。你难道不能在你看到的未来幻象中找到线索,从而发现杜拜星?”
保罗看着纯金的桌面。这是个老问题了:如何让别人明白他望向那不可言说的未来时所遭遇的种种局限?他看到的是一个个片段,看到各种势力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难道他就这样告诉其他人不成?普通人从未体验过香料的预知能力,怎么想象头脑清醒,却不知自己所处的时空、方位的状态?
他看了看厄莉娅,发现她在注意伊勒琅。厄莉娅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朝伊勒琅点点头。哦,对了,他们现在得出的任何结论都会记入伊勒琅的特别报告,并送交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她们从不放过魁萨茨·哈德拉克所做的任何预言。
尽管如此,还是应该给斯第尔格一个答案。自然,伊勒琅也会得到这个答案。
“没有经验的人都把预知能力想象成遵循某种自然法则。”保罗说,他把双手的指尖顶在一起,“但这种说法实际上毫无意义,就跟说它是来自天堂的声音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可以这么说,预知力量是一种协调,与人共存、与人的行为共存。换句话说,现在向未来涌动,预知则伴随着这一过程。你们明白吗?从表面上看,预知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但这种力量不能用于预测目标、预知目的。被波涛卷裹的碎片能说出它将被带往何处吗?神谕没有因果关系,它只管传送过来、汇集起来,而你只能接受这一切。如此一来,你便知道了许多智力无法探测究竟的东西。你的理性意识会排斥它们,而在这个排斥的过程中,理性也变成了预知过程的一部分,最终被这个过程征服。”
“也就是说您无法做到?”斯第尔格问。
“如果我有意识地用预知能力搜寻杜拜星,”保罗直接对伊勒琅说,“可能反而将它从我的预知范围内排斥出去。”
“这是混沌!”伊勒琅反驳道,“与自然规律不一致。”
“我说过它不遵循任何自然法则。”保罗说。
“这么说,你的魔力有其局限,看到的有限,能做的也有限?”伊勒琅问。保罗还没来得及回答,厄莉娅就说:“亲爱的伊勒琅,预知能力没有任何局限性。至于不一致,宇宙并不一定非得保持什么一致性。”
“可他说……”
“你非要我哥哥解释没有局限之物的局限性,这怎么可能呢?完全超出了理智的范围嘛。”
厄莉娅这么做真可恶,保罗想,这是在捉弄伊勒琅。伊勒琅的头脑很清晰,但这种清晰完全依赖一种观念,即世间万物无不有其局限,正是这种局限构成了事物的界限。他把目光转向柯巴,此人的坐姿像一个正在聆听天启的虔诚教徒,全神贯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倾听着。齐扎拉教团会怎样利用这番对话?造成更多的宗教神秘感?唤起更大的敬畏?毫无疑问。
“那么,您打算就按这样签订这份合约?”斯第尔格问。
保罗笑了。幸好有斯第尔格这句话,神谕的问题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斯第尔格的目标是取得胜利,而不是发现真理。和平、公正,加上稳定的货币流通——这就是斯第尔格的世界。他要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比如合约上的签名。
“我会签的。”保罗说。
斯第尔格又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来自伊克斯战区司令官的最新消息,里面谈到了当地人的制宪热情。”这个弗雷曼老人瞥了一眼契尼,契尼耸耸肩。
伊勒琅刚才闭上了眼睛,双手放在额前,运用她的强力记忆术记下会议的一切内容。这时她睁开双眼,专注地望着保罗。
“伊克斯联邦已经表示归顺了。”斯第尔格说,“可他们的谈判者对帝国的税额提出了质疑,他们……”
“他们想合法地限制帝国的意志。”保罗说,“想限制我的是谁,兰兹拉德联合会还是宇联商会?”
斯第尔格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便条。“这是我们的一个间谍搞到的,是宇联商会少数派秘密会议的备忘录。”他用平静的声音念着这封密件,“‘必须阻止皇帝追求独裁的努力。我们必须向世人揭示这个厄崔迪人的真面目,将他在兰兹拉德联合会法规、宗教活动和官僚政体这三者的掩饰下所玩弄的种种权术大白于天下。’”他把便条放进文件夹。
“一部宪法。”契尼喃喃地说。
保罗看了看她,又看看斯第尔格。圣战的基础开始动摇了,保罗心想,可惜这种摇撼没有来得更早,那样我就不至于卷进去。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想起了自己早在圣战爆发之前预见到的有关这场战争的种种幻象,想起了当时体验到的强烈的恐怖和厌恶。到了今天,他所看到的幻象更加可怕。更重要的是,他亲身经历了实实在在的暴力。他无数次亲眼看到他的弗雷曼人从他身边冲杀向前,在坚定的信仰的鼓舞下投入圣战。当然,圣战也是有限的,和永恒相比,它只是短暂的一瞬,可它带来的恐怖使过去所有的恐怖都相形见绌。
而且全是以我的名义,保罗想。
“也许应该给他们一部形式上的宪法。”契尼提议,“但不是真正的宪法。”
“欺骗也是一种治国工具。”伊勒琅赞同。
“任何权力都必须加以限制,那些把他们的希望寄托在一部宪法中的人无疑会发现这一点。”保罗说。
柯巴改变了自己虔敬的姿势,挺直身子:“陛下?”
“什么?”保罗想,是了!这是个对那部尚不存在的宪法抱同情态度的人。
“我们可以先试着颁布一部宗教宪法。”柯巴说,“让虔信者可以……”
“不!”保罗厉声说,“议会必须颁布一条命令。你在记录吗,伊勒琅?”
“是的,陛下。”伊勒琅说。她的声音冷漠呆板,显然非常不喜欢这份被迫承担的枯燥乏味的工作。
“宪法会变成极端的专制,”保罗说,“其权力至高无上。宪法是鼓动起来的社会权力,没有任何道德和良心。它可以摧毁社会的各个阶层,无情地抹杀所有尊严和个性。它没有稳定的标准,也不受任何限制。与此相比,我则是有限制的。为了给我的人民提供绝对的保护,我禁止颁布宪法。议会特发此令。年、月、日,等等。”
“伊克斯联邦提出的税的问题怎么处理?”斯第尔格问。
保罗的目光从柯巴恼怒得满脸通红的脸上移开,说:“你已经有想法了,斯第尔格?”
“我们必须控制税款。”
“宇航公会得到了我在杜拜合约的签字,但它要付出代价。”保罗说,“这个代价就是伊克斯联邦给我们的税款。没有宇航公会提供运输,伊克斯联邦不可能进行贸易。这笔钱他们会付的。”
“好极了,陛下。”斯第尔格拿起另一个文件夹,清了清喉咙,“这是齐扎拉教团有关萨鲁斯·塞康达斯星的报告。伊勒琅的父亲一直在指挥他的军团演习登陆战术。”
伊勒琅把玩着自己的左手掌,仿佛突然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脖颈上的血管跳了一下。
“伊勒琅,”保罗问,“你还坚持认为你父亲手下那唯一的军团只不过是摆设而已吗?”
“他能用一个军团做什么?”她问,眼睛眯成一条缝瞪着他。
“能用这个军团让自己送命。”契尼说。
保罗点点头:“为此受到谴责的当然又是我。”
“我认识一些圣战指挥官。”厄莉娅说,“听到这个消息,他们肯定会立即采取行动。”
“可那不过是他的治安部队而已!”伊勒琅反驳道。
“那么他们就没有必要演习登陆战术。”保罗说,“我建议你在下一张给你父亲的便条里坦率而直接地谈谈我的意见,叫他安分守己。”
她低下头。“是,陛下。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我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你的反对者会把他塑造成一个烈士的。”
“嗯,”保罗说,“没有我的命令,我妹妹不会把消息透露给那些指挥官。”
“攻击我父亲有很大风险,不一定是军事上的风险。”伊勒琅说,“人们已经开始怀念他统治下的皇朝了。”
“你越扯越远了。”契尼说,话音里有一股弗雷曼人的杀气。
“够了!”保罗命令道。
他掂量着伊勒琅的话,想着人民中产生的怀旧情绪。是啊,她的话确实道出了某种真相。伊勒琅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送来了正式请求。”斯第尔格边说边递上另一个文件夹,“她们希望商讨一下您的血脉延续问题。”
契尼斜睨着那份文件,仿佛里面暗藏着致命的诡计。
“像往常一样搪塞过去。”保罗说。
“我们非得这样吗?”伊勒琅请求道。
“也许……应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契尼说。
保罗坚决地摇摇头。她们不知道,他不打算做出这种妥协,至少现在没有这种打算。
可契尼继续说了下去。“我到我的出生地泰布穴地的祈祷墙祈祷过,”她说,“也去看过医生。我还跪在沙漠里,把我的想法说给沙地深处的夏胡鲁。可是,”她无奈地耸耸肩,“没有任何用处。”
科学和迷信,两者都辜负了她,保罗想,我是不是也辜负了她?我毕竟没有告诉她为厄崔迪家族带来子嗣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发现厄莉娅眼里流露出怜悯。妹妹的这种表情使他烦乱不堪,她是否同样看到了那可怕的未来?
“陛下应该知道,没有继承人对帝国来说多么危险。”伊勒琅说,声音带着贝尼·杰瑟里特式的圆滑和说服力,“这些事讨论起来很困难,可必须把它公开。皇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这个帝国的领导者。如果他没有继承人而死去,臣子为争夺皇位的残杀就会接踵而至。您热爱您的人民,难道忍心发生这样的祸乱?”
保罗离开长桌,踱到露台窗户边。微风慢慢吹散了城市那边升起的袅袅炊烟。天空逐渐变暗,成了银蓝色。满是灰尘的夜幕从屏蔽墙上落下,光线于是更加暗淡。他凝视着南面那堵峭壁,正是它保护着北面的领地免受风沙侵袭。他想,自己心境宁静的时候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个屏障?
与会者坐在他身后,静静地等着。他们知道,他离震怒只差一步。
保罗只觉得时间在体内来回冲撞,过去、现在和未来搅成一团。他极力镇定下来,澄澈宁静,平衡诸般要素。只有平衡各方,才能构建一个全新的未来。
还是放手不管了吧……放手……放手,他想,如果我带上契尼,只带上她,和她一块儿离开这里,到杜拜星找一个藏身之处躲起来,会怎么样呢?但他的名字仍会留下来,圣战将找到一个新的、更可怕的支撑点,他也会因此遭到谴责。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唯恐在追求新目标时丧失自己原有的、最为宝贵的东西,唯恐宇宙因为自己最轻微的一声细语而彻底崩塌,成为一堆他再也无从着手的碎片。
下面,一大群朝圣的香客们挤在广场上,绿白相间,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他们在厄拉奇恩卫兵的后面走来走去,像一条无头无尾的蟒蛇。保罗想起来了,自己的接见大厅此刻肯定也挤满了这样的香客。香客!他们抛妻弃子的朝圣活动成了帝国的一项让人不舒服的财源。朝圣者的宗教脚步遍及太空,他们不断涌来,涌来,涌来。
我是怎么发动这场运动的?他问自己。
当然,煽起这场运动的是宗教。它一直潜伏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辛苦挣扎了许多世纪才盼到了这短暂爆发的一瞬。
在深藏内心的宗教本能的驱使下,人们来了,来寻找精神的复活。朝圣在这儿到达终点——“厄拉科斯,重生之地,死亡之地”。
那个狡猾的老弗雷曼人说,从这些香客身上能挤出水来。
谁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保罗怀疑。他们号称自己到了圣地。可他们应该知道,宇宙中根本不存在什么伊甸园,灵魂也找不到杜拜星那样的庇护所。他们把厄拉科斯称作未知之地,认为所有神秘之事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这里是连接今生和来世的纽带。最可怕的是,人们离开这里时,一个个都心满意足,好像当真找到了什么答案似的。
他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保罗问自己。
处于宗教狂热中的香客们在大街小巷狂呼乱叫,像奇怪的鸟群。事实上,弗雷曼人管他们叫“迁徙鸟”,称那些死在这儿的香客为“长着翅膀的灵魂”。
保罗叹了口气,心想,军团每征服一个新的星球,都相当于开辟了一个全新的香客发源地,这些人对“穆阿迪布带来的宁静”充满感激之情。
其实,任何地方都有宁静,保罗想,任何地方……除了穆阿迪布的心。
他感到自身的一部分深深沉入到没有尽头的冰凉和灰暗之中。他的预知能力篡改了一直为人类尊奉的宇宙图像,他破坏了宇宙的和平,代之以狂暴的圣战。他击败了这个普通人的宇宙,从智力上战胜了它,用预知征服了它。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宇宙会溜出他的手心,让他再也把握不住。
他脚下这个被他征服的星球如今已经从沙漠变成了绿洲,充满生机,它的脉搏和最健壮的人一样有力。它开始反抗他,挣扎着,渐渐摆脱他的掌握……
一只手温柔地伸了过来。他回过头,发现契尼望着他,眼里充满关切。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她低声说:“求求你,亲爱的,别和自己过不去了。”她的手散发出无限温情,使他振作起来。
“我的沙漠之春。”他轻轻说。
“我们一定要尽快回沙漠去。”她悄声说。
他捏了捏她的手,又松开它,回到长桌旁,没有坐下。
契尼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伊勒琅盯着斯第尔格面前的文件,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伊勒琅提议她自己做帝国继承人的母亲。”保罗说,他看了看契尼,又看看伊勒琅,伊勒琅避开他的目光。“我们都知道,她并不爱我。”
伊勒琅一动不动。
“我知道,从政治角度考虑,这种做法有其道理。”保罗说,“但我是从人类情感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的。我想,如果皇后不受制于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提出这种要求也不是为了获得个人权力,我的态度或许会有所不同。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拒绝她的提议。”
伊勒琅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
保罗坐下来想,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他靠近她,说:“伊勒琅,我真的非常遗憾。”
她下巴一抬,眼里冒出怒火。“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她怒气冲冲地说,然后转向斯第尔格,“还有急事要讨论吗?”
斯第尔格没有看她,只望着保罗说:“还有一件事,陛下。宇航公会再次提议要在厄拉科斯星上设立正式的大使馆。”
“是那种太空使馆吗?”柯巴问,声音充满憎恨。
“大概是的。”斯第尔格说。
“这件事要仔细考虑考虑,陛下。”柯巴提醒道,“宇航公会的代表踏上厄拉科斯,这种事,耐布委员会是不会喜欢的。他们甚至憎恨被宇航公会的人踏过的每一寸土地。”
“他们住在箱子里,不接触地面。”保罗恼怒地说。
“耐布们说不定会自作主张的,陛下。”柯巴说。
保罗怒视着他。
“他们毕竟是弗雷曼人啊,陛下。”柯巴固执地说,“我们记得很清楚,镇压我们的人都是宇航公会带来的,受宇航公会的鼓动。还有,为了不让他们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敌人,我们被迫忍受他们的敲诈,他们榨干了我们每一个……”
“不要说了!”保罗厉声说,“你以为我忘了吗?”
柯巴结巴起来,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冲动失言了:“陛下,请原谅。我没有暗示您不是弗雷曼人,我没有……”
“他们派来的会是一个宇航员。”保罗说,“也就是说,这个宇航员并没有预见到这里会发生什么危险,否则他是不会来的。”
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伊勒琅感到口干舌燥,她说:“你已经……看见了一个宇航员要来这儿?”
“我自然没有看见什么宇航员。”保罗嘲弄地模仿着她的腔调,“但我能看见这个人到过哪里、这个人将要去哪里。就让他们送一个宇航员来好了,或许我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就这样定了。”斯第尔格说。
伊勒琅用手遮住自己的脸,手掌后露出了微笑:那么,这是真的。我们的皇帝看不见宇航员。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密谋没有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