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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忆孙毓棠和几位老师

去年是我读过的一间学校——桂林中学建校一百周年。我自己不知老之已至,其实当学校一百岁时,我也已经八十四岁,早就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今天人活到七八十岁已经不稀奇。能活到九十、一百,那才较为少见。

回想在桂林中学的日子,那已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我只是记得,先前学校是在桂林城西的丽君路,后来才搬到城南六七十里外良丰的雁山。

丽君路的学校在我记忆中,就只有一座亭子,叫做郑公亭,那是纪念象县的学者郑小谷的。我藏有一幅他的画像,上面有广东学者陈沣的题字,至今还保留着。我只记得,桂中的一位国文老师周叔雨为郑公亭写过一首诗,有“文章造化云舒卷,此事还应属郑公”之句。

那时候,是抗日战争时期,为了避开日本飞机的空袭轰炸,桂中迁到了桂林郊外雁山的西林公园。园名西林,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岑西林就是做过两广总督的岑春煊,他看上了那里的山水,就在那里修建起私人的园林来。后来捐献了出来,就改名为雁山公园。

雁山公园在雁山脚下,桂林多石山,雁山却是一座土山。做过广西省长、广西大学校长的马君武的坟墓就在那里。

在雁山的脚下,有一个良丰墟,是一个小小的墟场。

春天来时,雁山上的野花纷纷开放,最多的是杜鹃花。它还结小小的果实,大小如葡萄,我们叫它做“桃金娘”。因为音相近,又叫它桃舅娘,暮春时节,花开过了,我们就一颗一颗去摘桃金娘来吃。不同于葡萄,别有一番滋味。

良丰墟上,有三几十间茅草盖的房子,那是墟集的商店,有几家卖小吃、卖茶、卖酒。记得有一位年轻的老师,是外省来的难民,爱好吟诗,曾有雁山一绝:“雁山流水杂青莎,三两茅扉是酒家,每欲狂歌终未得,伤春心事杜鹃花。”这位诗人老师叫什么名字,我就再也记不起来了。

同是外省来的老师,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至今还不曾忘记的,是崔真吾。他个子瘦小,应该是江南人。为什么记得他的名字呢?因为有人说,他认识鲁迅,还和鲁迅通过信。《鲁迅书简》中就有给他的三封信,看来是和鲁迅相当熟的。一知道他是鲁迅的朋友,就更加肃然起敬了。后来不知怎么,他离开了学校,到广西南部去了。更后来,听说他被捕坐牢。再后来,更听说他被牵涉到王公度的托派案中,给枪毙了。

崔真吾没有教过我。我的国文老师叫冯培澜,笔名是陈闲。他是和文艺界有来往的,也是桂林文协的负责人。他还热心地把他几个认为得意的弟子介绍成为文协的会员。我们几个同学,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也被他介绍和作家们在一起了。

我们的老师中,也有真正的大作家,那就是“宝马”诗人孙毓棠。他本来是清华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对汉史很有研究。但他爱写新体诗,出了一本诗集《海盗船》,使他诗名大振的更是长篇历史叙事诗《宝马》。宝马又称天马,是汉朝西域大宛国的一种骏马,据说日行千里,其快如飞,汗从前肩膊出,颜色红得像血,称为汗血马,将军李广利灭了大宛国,斩了大宛王的首级,把汗血马献给汉武帝,还作了一首《西极天马之歌》。《宝马》就是写李广利如何远征西域、夺得汗血马的故事。诗长五六百行,是中国前所未有的长篇史诗。

孙毓棠在桂中教的是历史,但我没有上过他的课,只是见他在校园中来去匆匆,风度翩翩,很令人仰慕。

他虽然没有教过我,我却总是记得他,因为他在桂林城中的下榻之处,是我姐夫的住所。那是大姐夫妇所买下的房子,楼上有空,就租了给他,位置在王城边上的中华路。虽是木楼,但在当时已是不错的房子了。

孙毓棠夫妇住在那里。他的夫人是一位名演员。舞台上演的是曹禺《日出》中的陈白露。她名叫封禾子,后来改名为封凤子。人们就叫她凤子。她是复旦大学的校花,不知在哪里当上了孙毓棠导演的《日出》的主角。两人因舞台结缘而结为夫妇。原来孙毓棠不仅是学者、诗人,还是一位戏剧家——导演。

凤子呢,当时还是叫禾子,是一位名门之女。父亲名封祝祁,号鹤居,是广西的一位名士,担任过广西通志馆的馆长。凤子之所以名为禾子,是因为她原名封季壬,季一拆开,不就是禾子了?

这两位戏剧家后来是怎么分手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在日军进攻,湘桂大撤退,他们去了昆明,两人就分道扬镳了,孙毓棠留在昆明,到西南联大教他的历史,而凤子却去了重庆,继续她的戏剧生涯。她其后和一位叫做沙博理的美国人结了婚,沙博理后来成了新中国的专家,《新民晚报》在报道这消息时,标题是“佳人己属沙博理”,这样的标题是有典故的。唐肃宗时,韩翊美丽的姬妾柳氏被蕃将沙吒利所劫,后得虞侯许俊之助,与韩复合,后人因以沙吒利代指强夺人妻的权贵。宋朝王诜的歌姬为有权势之家所夺,王因而赋诗:“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新民晚报》的标题用的就是这样的典故。沙博理和沙吒利,音相近也。

凤子后来去了北京。多年主编《剧本》月刊。前两年在北京病逝。孙毓棠却是早些年的一九八五年就病逝了。

二〇〇四年九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