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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张大千大画庐山图

张大千爱写大画,他最后的一件巨制是高六尺、宽三长的《庐山图》。这画在他去世十年后的今年四月一日送给了台北的故宫博物院,这不是愚人节新闻。

张大千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却没有去过一次庐山,这是事实,也不是愚人节新闻。“不识庐山真面目”,他却偏要写庐山,这当然也不是愚人节新闻了,这有大画为证。

《庐山图》是一九八〇年应侨居日本的李海天之请而画的。画了三年,还未画完,他就撒手长逝。说没画完,其实是完了的,所差不过几只船和题款而已。诗都题了,就只欠上下款。如果题了款,这画就可能属于李海天,而不归于故宫博物院了。

一幅没有画完的画,去年却已在美国华盛顿等好几个博物馆展出,今年六月又将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举行的南张北溥诗书画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展出。这也不是愚人节新闻。从这上面也可以看出,的确画完了,差那一点点已不重要。

但这对于李海天却是重要的。差了“海天”两个字的上款,他就失去了这一巨制。张大千的遗嘱对于自己的作品如何处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就是没提到《庐山图》,终于由张群代作决定:画送故宫博物院,订金退给李海天。

为画这大画,张大千打通摩耶精舍的画室和客厅,还锯掉了两根柱子。

传说李海天准备付出一两千万台币买下这画。不过他的朋友就说,这个数目太大,不会出这个价的。但李海天曾以一百多万台币买过张大千的《黄山前后澥图》。那么这幅画也总要值几百万、近千万了。

这一切当然都是佳话。不过也不必太强调价值,艺术是无价的,尽管画到市场自有价。

张大千在他的巨制伟构、大画《庐山图》上题了诗而没有题款,不但没有上款,连下款也没有题。当然,不题也可以一看就知道:那是张大千。

题的诗据说是:“从君侧看与横看,叠壑层峦杳霭间。仿佛坡仙开笑口,汝真胸次有庐山。远山已远无莲社,陶令肩舆去不还。待洗瘴烟横雾尽,过溪亭前我看山。”报道没有再说什么,但这样的标点却使人看了以为是一首七律。

左看右看,总觉得有点不妥,怎么中间两联都不对呢?难道大千老人年纪太大,精力不足,不能细作推敲了?几次研究,恍然有悟:这其实是两首七绝,不应该不加说明,只是用上下引号把它们引在一起的。这是引一首律诗的标点。

两首诗两个故事,前一首有关苏东坡,后一首有关陶渊明。

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引来了张大千侧看、横看和他的联想,想到苏东坡拍他的肩膊,笑着对他说:“你真行!没有到过庐山也画得出庐山,你真是胸中自有丘壑,胸次有庐山。”这是张大千的自鸣得意。

陶渊明和庐山西林寺高僧慧远交往,慧远组织了白莲社。两人十分谈得来,一次谈得忘形,慧远居然忘了自己订下的送客不过虎溪的规矩,走过了溪。我也没去过庐山,大约当年在溪边是有过过溪亭的。

我为什么要把这抄在一起的诗这样一分为二呢?由于近年大陆上许多报刊,包括第一大报之类,都一再出现过,将一首律诗当成两首绝句,或把两首绝句当成一首律诗的笑话。聂绀弩在北大荒劳改时,一天晚上人人奉命作诗上缴,他写了一首古风,一百二十八行,第二天领导当众宣布嘉奖一番,夸他惊人高产,缴诗三十二首。

不是古德明先生说出来,我还不知道张大千画庐山有过高阳批评,大千改诗的趣事。

原来张大千在《庐山图》上题的诗是:“不服董巨不荆关,泼墨翻盆自笑顽。欲起坡翁横侧看,信知胸次有庐山。”后来高阳指出,中国画乏立体感,张大千画的庐山是不可能像东坡眼中那样,“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张大千因此把诗一改,改成现在这个样子:“从君侧看与横看,叠壑层峦杳霭间。仿佛坡仙开笑口,汝真胸次有庐山。”这就避开了成峰、成岭的难题。

我不知道高阳具体是怎么说的。要说中国画立体感不足,当然是的,不过并非毫无。李可染画的桂林山水,就不止一次题过,他是用“以大观小”法,俯瞰式地写景,人在漓江边上是看不见那景色的。我后来坐飞机去桂林就看到了。这就是立体感。

而人在庐山,也不一定都可以“横看成岭侧成峰”。这是观点与角度不同,不仅仅是一个立体的问题吧,至于西洋画,也很少可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

高阳又说,“泼墨翻盆自笑顽”,显得画来轻易,其实张大千画那《庐山图》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张大千也接受而把“泼墨翻盆”泼掉不要了。我想有这一句也并不一定显得画来容易,一副巨制,笔墨很多,泼墨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而已,看《庐山图》就可明白。只提泼墨,不及其他,不见得就不艰辛,是可以不必苛刻求全的。

在北京期间,香港的朋友托人带了张大千另一幅《庐山图》给我,是印的精美的复制品,我高兴地还他一首七律:“大千绝艺壮骚坛,不识匡庐自写山;丘壑在胸成巨幛,烟云满纸出层峦;故人遥寄丹青美,旧梦浑忘雨雪寒;白首都门思奋起,刑天干戚舞衣宽。”我以被砍了头的刑天自况,但仍乐观,奋起只是说说而已,感念故人没有忘我倒是真的。可惜我回来时故人已经成为古人了,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