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书店里发现一本朋友范用编的书《文人饮食谭》,连忙买回家翻看。范用在朋友中以精于饮食著名,不时要约三五位熟人,由他弄了小菜,在家中痛饮。近年他身体不好,已经戒酒,这饮食之事也就像他本人一样,告老退休了。
书分五辑:“饮食漫话”、“乡土风味”、“野味名品”、“对酒当歌”和“寻常茶话”。最后一篇是秦牧的《敝乡茶事甲天下》,这使我记起有些相似的一句老话——“桂林山水甲天下”来,也因此使我想起秦牧的一些往事。
我和秦牧是在桂林初识的。那时是抗日战争时期,桂林被称为“文化城”,许多文化人都因逃难聚集在那里。逃难,广东话叫“走难”。秦牧也是“走难”到桂林的。他在一家中学教书,常在我编的《大公晚报》副刊《小公园》上写些杂文,几乎每隔一天就有一篇。桂林的作家不少,但像秦牧那样写作很勤的却不多,只有一个秦似可以和他相比,也差不多是隔天就有一篇稿子交来。这样,《小公园》就几乎成了“秦家天下”了。
其实,两人都不姓秦。秦牧原名林觉夫,秦似原名王扬。秦牧的杂文、散文写得流畅,秦似的略带涩味。秦牧就这样一路写杂文、散文,终于成了散文大家,一九四八年《大公报》在香港复刊,副刊《大公园》中的两枝健笔,也就是这二秦的文章。
秦似一九四〇年在桂林和夏衍、聂绀弩、宋云彬、孟超等人组织了野草社,出版了杂文刊物《野草》,桂林沦陷后就停了。一九四六年在香港恢复了野草社,秦似主编《野草》丛刊。《野草》是很有名望和地位的杂文刊物。
秦似解放后长期在广西工作,他是广西博白人,父亲是著名古汉语学者王力(笔名王了一,北大教授,不是“文革”中那个王力)。秦似是一九八六年在广西南宁逝世的。抗战胜利,曾传出他已在国民党手中遇害,我在重庆还写过《援救千千万万的秦似》悼念他。
秦牧解放后一直在广州工作,写过一篇文章,称广州为“花城”,许多人跟着这样称呼广州,广州因此得“花城”之名。他于一九九二年逝世。他是潮州澄海人,因此才写了《敝乡茶事甲天下》。桂林,甲天下的是山水;潮州,甲天下的是喝茶。
在秦牧的笔下,潮州人冲茶是非常讲究的,有所谓冲茶十法,那就是后火、虾须水(刚开的水)、拣茶、装茶、烫杯、热罐(壶)、高冲、低斟、盖沫(用壶盖把浮于水面的杂质泡沫抹掉)、淋顶。斟茶时还有两句话,叫“关公巡城”和“韩信点兵”。“关公巡城”就是在三个杯子(标准的茶具是一个茶壶配三个小杯子)上斟茶的时候,要像关公巡城似的,把茶壶不断在杯上画圈,使三个杯子所受的茶的浓度大体相同。所谓“韩信点兵”,就是茶壶里最后存下的几滴茶,因是精粹所在,不宜只洒在一个杯子里,而是要“机会均沾”地向每个杯子里分几滴。
据他说,像这样冲出来的一小杯茶,有些外地人只喝了两三杯,就彻夜难眠。传说当年非洲人见到吞食了咖啡果的羊群终夜亢奋不眠,于是跟踪寻找,终于发现了咖啡。这就信不信由你了。
二〇〇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