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关汉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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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铁蹄踏碎科举梦

锋芒初露

别看关汉卿的身影,时而出现在关王庙,时而出现在池神庙,时而跟随伯父行医邻村,可是自从他暗下决心要追逐先人关云长,为家族带来新的荣光,便在书籍案几上颇下工夫。读经,读得窗纸透明;诵诗,诵得鸦雀闻声。读诵之余,少不得磨墨笔耕。后来《意中缘》的剧本里有几句戏词,“砚为田,墨为粟,笔耕春秋”,用来形容关汉卿其时的情景不会不妥。这没啥值得关注,古代的读书人哪一位没有笔耕过寒冬酷暑?所以引人注目,是关汉卿年纪不大,他的笔墨就名扬乡里。

关汉卿扬名的机遇来自于父亲关季元。不是父亲有意往出推举儿子,倒是父亲的坏心情给了关汉卿扬名的机遇。父亲心情不好是有来由的,他在河东南路当个文墨小吏,事情不管做得顺手与否,俸禄足够养家糊口。可是,近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会儿传言蒙古军攻入雁门关,一会儿又说蒙古军包围了金中都。衙门里人心惶惶,无人守职,他也才回到百里开外的家乡。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关季元虽然没有范仲淹那么高的境界,也不乏忧国忧民的心思。至少,他也想安居乐业,与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父亲关从义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给他讲过金国灭宋的惨景。马蹄过处,处处哭嚎哀鸣;哭嚎声里,处处流血漂橹;漂橹之地,处处尸体倒横;尸横之所,处处荒草萋萋。每回讲过,父亲都要叹息着说“平安是福”。到了晚年,一次次念叨的还是“平安是福”。若真是时局变易,蒙古军狂奔而来,那日子还会平安吗?

关季元回到家乡依然忧心忡忡,还不愿透露自己的心情,怕过早打乱家里的安宁。可就在此时,五龙峪有人来见他。村里要给龙王爷献演一台木偶戏,报答一年风调雨顺的恩德。给龙王爷唱戏是件大事,戏台上少不了要贴一副对联。贴对联是件大事,要请地方上有点名望的人操笔。关季元在晋宁南路供事,一手好字闻名远近,人们便前来求赐。关季元嘴里没说,心里却想这简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胸中郁闷,也就没有编联动笔的心情。事情一放下,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再想起这事,是五龙峪的人再次登门。他正要上前道歉,没想到来人却张口赞赏他写的对联真好,看戏的人无不夸说,口口相传,轰动了附近乡村。这是怎么回事?

是儿子关汉卿给他平添了荣誉。

原来,五龙峪来人请父亲写对联,他们的谈话关汉卿在一旁听到了。看看日期临近,父亲无动于衷,他几次都想提醒。可是近前一看父亲愁眉不展,不敢多嘴多舌,悄悄退出屋来。退过几次,干脆斗胆写下一副对联。磨着墨,他已进入鼓乐喧闹的戏场。小小的幕布一拉开,一个个雕刻化妆成各种人物的木偶就登场亮相。别看都是木头小人,该说则说,该唱则唱,还翻跟头,舞宝剑,看得人眼花缭乱,止不住一个劲叫好!沉浸在木偶表演的热烈气氛里,关汉卿磨墨的手一定越磨越快,说不定还会磨得墨花飞旋。说不定就在旋转的墨花里,他激情澎湃,思绪飘飞。待拿起笔,已胸有成竹,急切地写下:

虽然猴猴蛋蛋

倒也热热闹闹

对联写好了,戏台上的木偶还在关汉卿眼前旋舞,旋舞得他仍然激情澎湃。待到墨色一干,他便收卷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家门。一出家门,关汉卿不由得撒腿就跑,跑着跑着竟然忐忑不安。这对联能行吗?千万不要砸了锅,败坏了父亲的名声,千万,千万!只一霎,他的忐忑消失了,挥笔时的激情复又返回心胸。他快步向前,赶到五龙峪,说是家父让他来送对联。

就这么,年少的关汉卿让父亲风光了一把。不过,搞清原委后风光的不再是父亲关季元,而是关季元的儿子关汉卿。这事父亲的高兴胜过关汉卿,他也被这活泼风趣的联语打动,没有想到小小年纪的儿子,竟然有了这样的学识。关季元一扫多日笼罩在眉脸间的愁颜,请来哥哥关叔元,开瓶启齿,谈笑对饮。酒一喝多,紧扣纽结的衣衫锁不住心中的隐忧,一声叹息冲出唇齿。

兄长不解,忙问:“侄儿这么有才,前途无量,小弟应该高兴,为何叹息?”

关季元不得不道出心底的忧虑,是呀,倘要是兵荒马乱,倘要是改朝换代,关汉卿该如何施展他的才干?

祸起北国

关汉卿一心想通过科举入仕把生命运送进辉煌的明日,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目标,也是父母二老寄予他的厚望。为了尽早抵达这个目标,他“幼习儒业,颇看诗书”,只待“春榜动,选场开”,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是他笔下窦天章的心思,何为不是他心灵欲望的真实活画?然而,他不知道遥远北国运行的世事,已为他设定了生命轨迹。

为他设定了生命轨迹的是金国派往蒙古地区视察的钦差大臣。公元1210年,这位钦差大臣来到蒙古大帐,铁木真和众多部落酋长一起会见。按照惯例,皇帝诏书驾到,附属国的头领应该跪倒在地拜接。这位钦差大臣奉例行事,明令铁木真跪接。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惯常礼仪会激怒铁木真,会加快金国灭亡的速度。当然,更不会想到他的刻板举止,会影响到关汉卿的命运。

铁木真怒火中烧,却没有火烧使臣,居然双手抱臂,玩笑着问:

“当今新君为谁?”

可怜的钦差大臣居然听不出这话里的滋味,老实地回答:

“先前的卫王允济也。”

铁木真轻蔑地一笑,随即朝南大吐一口唾沫,冷冷地说:

“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的,此等庸儒亦为之耶?何以为拜!”

言毕,冲出大帐,策马而去,钦差大臣被晾在一边,弄得一脸没趣。倘若事后钦差大臣反思,还真不能怪罪铁木真狂放。此时,铁木真早已今非昔比,他东征西杀完成了蒙古民族的统一。这可是件非同寻常的大事,纵观往昔,在辽阔的草原上,每一个部落都有一面图腾,都有一群钢骨铮铮的莽汉。争营帐、争水草、争牛羊、争女人,部落间的征战厮杀何曾停息过!鲜血灌溉着大地,灌溉着青草,也灌溉着无数从不畏死的壮士,一批批倒下去,一批批站起来,继续着先辈的征战厮杀。

就是这个铁木真用征战厮杀终止了往日的征战厮杀,高举着“苏力德”代替了各个部落的图腾。他也在山呼海啸般的呼声中,被尊为大海一样浩瀚澎湃的成吉思汗。

大海一样浩瀚澎湃的成吉思汗哪能把金国皇帝放在眼里?

钦差大臣错误地小瞧了铁木真。更错误的不是他没有认识铁木真已成为成吉思汗,而是没有认识金国皇帝今非昔比,不是那个能在马背上纵横驰骋的金太宗。当今皇帝是完颜允济,成吉思汗嘲弄唾弃他并不过分。

成吉思汗策马而去,并没有熄灭掉心中的怒火。他锋利的目光盯住了南面,将士们即策马奔向南面,即把戈矛刺向南面。第二年,大军铺天盖地逼近金国的西京(山西大同),守将胡沙虎丢弃城池,仓皇逃进中都。闻风而逃是为将的大忌,不处死也得治罪,罪轻了还不足以服众。那么,逃跑将军胡沙虎是什么下场?事实告诉我,用下场这个词大错特错。胡沙虎不但没有受到丝毫的惩处,还官升一级,权重一等,摇身一变腰挂右副帅大印,成为守卫中都北面的将军。受到如此厚待,胡沙虎该如何办?公道说,完颜允济这么开恩,胡沙虎应该把他当作再生父母,即使赴汤蹈火,也应万死不辞。可惜,这样的词语我又用得大错特错。成吉思汗大军直抵中都,眼看恩赦他的皇帝危在旦夕,胡沙虎不仅不救,还用独一无二的行为创造出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他优哉游哉,选个偏僻的山野去打猎,发泄自己装在肚子里的火气。上次蒙古大军追赶得我如兔子般仓皇逃窜,这回我要追得兔子仓皇逃窜,出口闷气。没想到完颜允济这皇帝也会生气,生气地派出使臣前去催促督战;没想到胡沙虎比皇帝还生气,而且,皇帝生气没事,他一生气就出了大事。恼羞成怒的胡沙虎串通几个心腹,冲进中都,杀进东华门,占据了皇宫。转眼间,皇帝完颜允济沦为阶下囚;再一转眼这世上已没了完颜允济,一杯毒酒要了他的命。

死就死吧,如此尸居皇位,还不如瞑目安生。哪知,死了也不能安生,好歹人家也当了三四年皇帝,咋也该给个谥号,顺着前面的流水推舟,世宗、章宗、宣宗,他得个宗字并不过分。遗憾的是人家只给了他个卫绍王。卫绍王就卫绍王吧,后人忍气吞声求个安宁。可惜,求个安宁并不容易,成吉思汗的战马戈矛已奔驰挥舞到中都城下。不讲和不行,讲和不给东西不行,光给东西也不行,还得给人家个黄花闺女供成吉思汗颠鸾倒凤。给哪个黄花闺女?选来选去,选定的是岐国公主。你道这岐国公主是哪位?不是别个,就是卫绍王完颜允济的女儿。

悲剧啊,悲剧!

皇室的悲剧,必然导致国家的悲剧。

国家的悲剧必然导致人民的悲剧。作为小民的关汉卿不承受悲剧苦难能行吗?

血雨腥风

金国把原皇帝完颜允济的女儿进贡给成吉思汗,这件鄙贱的事情看似与关汉卿毫无关系,可是,不仅关汉卿,而且每一个国中小民都搅和在其中。一个国家倘软弱到不得不向自己的敌人献媚讨好的地步,他羽翼下的国民无异于一伙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时候,不乏钢骨铮铮的将士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敌人的长矛剑戟。他们的行为留下可歌可泣的事迹,而后在皇帝的诏书与众生的口舌里树起一道精神丰碑,甚而成为千古颂扬的榜样。可是,无论后人再怎么刷新往事,也掩饰不掉其时遮天盖地的血雨腥风。

这血雨腥风的浊气很快驱散了《南风歌》的温馨。

打开志书阅读,关汉卿的家乡解州不算是政治中心。金元交替之际,解州隶属于河东南路。河东南路的官府在平阳,也就是现今的山西省临汾市。平阳的战事非常频繁,用拉锯一词形容十分贴切。走进《山西通志》,战争的腥风扑面而来,想躲也躲不过。贞祐四年,即公元1214年正月,蒙古军马6000余人滚滚南侵,第一次出现在平阳城下。“急攻十余日,宣抚使胥鼎屡却之。”[1]蒙古军没有攻克平阳,并使胥鼎名声大振。敌军撤兵,他竟率兵“入援京师”。这年十二月,蒙古军再来攻城,仍然没能攻下。攻下平阳城是在兴定二年,即公元1218年。蒙古军夺取平阳城并不容易,先是提控郭用战死,又是守将李华、从坦战死。志书“下平阳”三个字里漂浮着催人泪下的腥风。

平阳不会轻易丢弃,没过多久御史中丞完颜伯嘉控制了整个河东大地,平阳也被收复。之后,我们还可以在志书里看见二次“下平阳”,一次是在兴定三年,即公元1219年;另一次是在正大四年,即公元1229年。这一次“下平阳”,是蒙古军最后一次攻克平阳。金朝也就永久失去了平阳。

平阳如此艰难的争夺,固然与其河东南路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有关,但是,与保卫盐池也关系至殷。元光二年,即公元1224年,金国“遣兵守卫解州盐池”。前一年,“京兆行省完颜合达奏言”皇帝:“河南、陕西仰给解盐,今正晒盐之时,而敌扰之,将失其利。乞速济师。”并陈言食盐的方略:“今方敌兵迫境,不厚以分人,孰肯冒险而取之。若输运者十与其八,则人争赴以济国用。”[2]盐池的重要彰显着解州的重要,守卫平阳无异于筑起一道保护盐池的屏障。

只是,皇家棋盘上的正确战略往往是儿戏民众的生命。蒙古军入境,即发布屠城令。屠城的原则是,凡是抵抗的城市,攻破之日,不问因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贫贫富富,一律格杀勿论。平阳城几次攻破,几次收复,这等于金兵和蒙古军将战争的大锯架在百姓的脖子上,拼命地拽拉。拉锯之外还有灾祸,不是来自对手,竟是出自守护。距解州一箭之地的绛州城破后,元帅都监内族阿禄带逃至河中府,一看孤城难守,就上奏朝廷放弃。皇帝降旨曰:“果不可守则弃之,无至资敌。”如何“无至资敌”?阿禄带有办法,《山西通志》载:“火烧民户官府,一二日而尽。”面对熊熊燃烧的烈焰,百姓痛哭也无济于事,要想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同样,平阳城里的那些百姓如不紧赶紧地逃跑,很可能成为刀下鬼,用热血浇灌荒草。

腥风吹,山河碎,遍地鬼魂多过人。

公元1207年,蒙古人进入中原前,金朝人丁兴旺,全国人口768万户。而到了蒙古大汗窝阔台统治的时期,锐减为100多万户。可怜的那600余万户人口,不是城市废墟的冤魂,就是荒山秃岭的野鬼。

兵荒马乱,遍地席卷;战火狼烟,燃烧脸前。关汉卿还能一心只读圣贤书吗?

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了!和众多的乡邻一样,他们家也面临着流离失所。从关汉卿后来的行迹判断,先离家的是父亲关季元,他不走不行。他是金朝衙门的小吏,若是落入蒙古军手里,必死无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去往哪里走?所幸,狼狈逃窜的金宣帝完颜珣趟出一条路,仓皇逃到南京,也就是今天的开封。到那里去说不定会在宫廷弄份差事干,至少也胜过在家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然,关季元还有个心思,就是想先走一步,为儿子的前程探探路子。

关季元要走,又没有能力带走家人,可以断定这是一次伤心断肠的离别。若不是每日都有失利的消息传来,若不是每日都有流民涌来,怎么也割不断关季元对家人的那份牵挂。关季元咬咬牙走了,走之前将妻子和哥哥的妻子安顿在山窝里的亲戚家里,躲避灾祸。关汉卿和伯父呢?

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借助田汉先生的想象。[3]在田汉先生想象的世界里,关汉卿堂而皇之走进了权倾朝野的阿合马别邸,堂而皇之坐进了客厅,堂而皇之与阿合马母亲攀谈,此刻关汉卿的角色不是令人小瞧的编剧,而是一位治病救命的大夫,还是一位医术高超到堪称精湛的大夫。他张嘴问:“老太太,今天怎么样?”

阿合马的母亲说:“好多了。大夫你真高明。我这病也不是三年五年的了,经过了多少有名的大夫,现在才算一天天见好了,真不容易啊。”

还嫌这夸赞不够分量,田汉先生又让身边的贵妇接着赞美:“你真是高明。老太太这几天不只是心痛止了,胃口也好了很多,昨儿个吃了好些东西,也不觉得撑得慌了。住在西山从不知道西山是什么个样儿,今天才第一次上外头走了一下,老太太可高兴哩!”

这么高明的医术怎么来的?肯定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学来的。关汉卿学习的天地很广,那兵荒马乱的岁月,更是他长进医术的时光。他不是为长进医术而学医,是为了救死扶伤而行医。

母亲和大娘安身的山窝,虽然不大,也足以容得下伯父和他。父亲走时就是如此安置,还再三叮咛他要继续埋头读书。别看眼下混乱,一旦世道平稳,皇帝就会开考选官。现在不读书,到科考时就会后悔。伯父关叔元或许还在一旁帮腔:“是呀,这世上卖什么药的都有,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然而,自从父亲走后,关汉卿却忙得连书籍也顾不上摸。他跟着伯父整日忙碌在大路边,忙着救治那些受伤的兵,忙着诊疗那些染病的人。伯父刮骨,他帮着剔肉;伯父疗臂,他帮着敷药;伯父切脉,他帮着开方……

大凡与战争如影随形的就是瘟疫。死尸的腐烂发臭,苍蝇蚊子的跋扈飞扬,给了瘟疫快速生长的条件。人们走着走着会感染,走着走着会倒下,倒下了就再难起来。看着那些面黄肌瘦,枯草般摇晃的人们,伯父心疼,关汉卿也心疼。关汉卿心疼只能眼巴巴心疼,伯父心疼却要摆脱心疼。他呼唤乡邻砍些树枝搭起个草棚,支起一口锅,将采来的黄连、黄芩、连翘、蒲公英熬成汤,招呼过路的人们喝,给他们清热解毒。

忙到深夜,他俩累得躺倒不愿再起来。大娘心疼地说:“那么多可怜人,你们救得完?”

伯父叹口气,说:“唉,救不完,救一个算一个。”

这话很普通,可从关汉卿后来的作为看,他是牢记了一辈子。

血雨腥风成昨日,千村万落生荆杞。

血雨腥风来势汹汹,去时匆匆。战火平息,世道渐趋安定。然而,千村万落生荆杞的乱象却需要日渐的疗治。疗治千村万落生荆杞的外在乱象容易,而疗治内在的创伤却绝非一缕春风能够奏效。

改朝易号,科举无期,关汉卿深陷在内伤的痛苦中难以自拔。

痛苦是淘洗,痛苦也是冶炼。

淘洗掉的是渣滓,冶炼出的是真金。

关汉卿呢?

注释

[1]《山西通志》5922页。

[2]《金史》卷一六《宣宗下》,第344页。

[3]田汉剧本《关汉卿》第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