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只救人，不杀人
“我们就这样走，好吗？”
昭平担忧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城，玄奇被那样公之于众，又法力全失，不知会得到怎样的待遇。中秋赏灯，真是一点都不平静啊。
“我天生嗜杀，而今不过是小小惩戒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小妖精而已，有何不好的？”
他学她自嘲一笑，看得她心头一痛一痛的。她是在哪儿又招惹到他了吗？
见她闭口不言，刑天更是怒火灼烧，无论对谁她都这般和善慈悲，唯独对他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警戒。昨晚，她对那个叫逢舒月的男子欣赏的目光，看得他一团妒火中烧，为什么她就不能用那样的眼光看他？！她居然羡慕他人的情分，却忽视他对她的情！
两人就这般共骑一骥无声的前进。所到之处，无不是山光水色，繁华美景。
忽然，前方一个惊慌失色的男子跑来，瞧他的样子，仿佛身后有妖魔鬼怪在追一样，见到他们，男子脚下绊了一跤，却仍不忘前呼后喘地道：“两位，两位千万别往前头去，那儿，那儿正有强盗在打劫呢！我正赶回去叫人来帮忙……两位！”
刑天不理会只剩下一口气却还不懈提醒他们的男子，也没有帮忙的意思，驾着马继续前进。昭平却开始坐立不安，她不懂现在的刑天，若是以往若她回头叮嘱男子一句，只怕下一刻男子便会成为一具尸体。
又前进了一些距离，终于看到了持刀打劫的强盗，刑天将马匹停在于强盗相隔的百米之远，静静地看着恶人的凶残厉色，被劫百姓的苦苦哀求。
“天尊。”昭平皱眉唤道，他能视若无睹，她却不能。强盗有数十个，依她现在的能力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他们，她怕的是，除去了坏人，她所关心的好人全都要死于刑天的手下。
刑天低头对上她的眼，微微一笑，其中的苦涩竟让她难以移开眼，他怎会有苦，时间让他苦恼的东西早被摧毁了，不是吗？
“你说我无情，是嗜杀的怪物，偏又不信我有改过自新的心意，如果今日我跟你说，除却杀人，我同样可以救人，你可乐见？”
“救人自然是好。”
“不，救人也不好。我杀人，你的心会离我更远，可我救人，你的心也不会离我更近。这样的救人有什么好？你说得对，一直以来我是不断的把自己的罪孽加诸在你的身上，我杀人、作孽，都是为了自己的一时兴起，却全都赖在了你的身上。如果你能选择的话，你必然不希望曾经过往死在我手里的人都无辜死去，那么现在呢？我给你选择的机会，你希望他们有谁死去？”
“难道不能两全其美吗？”
刑天仰天大笑，摇摇头：“两全其美，对我就没有好处了。”
“你已贵为天尊……”
“贵为天尊，依然有喜怒哀乐怨，我不是后世的仙人，必须清除七情六欲方能成仙成神，我生来便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天神，在我诞生的时候，天地间还没有这些规矩的东西。”
“难道救人，就不能给你快乐吗？”
“救人杀人都不能给我快乐，我的快乐源自于你。”
“我……”
“你的喜怒哀乐才是影响我心情的主因，以前喜欢看你为无关的人悲伤、痛苦，后来当我对你的悲伤痛苦感到不悦和难受的时候，就希望能见到你的欢喜笑颜，可惜，当我做出那样决定的时候，你却散入混沌，几乎和我永不相见。所以上万年来，我无悲无喜，无哀怨苦疾，万年后，你重现人间，世上也就有了影响我悲喜的人了。”
昭平撇开视线，见打劫作恶的强盗已有几个发现了他们。
“说到底，你终究还是要把一切都加在我的身上。”是吗？能信吗？牵绊着他的喜怒哀乐的人是她？
“恐怕再也改不了这习惯了。后世的人总结了****，欢喜、愤怒、仇恨、哀怨……凡是在七情六欲中的情感都可是爱情的表现。我和常欢只有对于嗜杀的相同爱好，对你却从一开始便充满了七情六欲之情。”
“这种情是什么？让你从一开始便选择让我痛恨自己遇上了你。”这种“殊荣”让她想哭。
“我当时不懂，只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一个，所以讨厌你用对待世间万物的情态来对待我，厌恶你怜爱珍惜世间的一切，却对我有着过多的疏远冷淡。即使一开始便是咎由自取，但是，昭平，如若悲愤是你所能给我的唯一感情，那我也在所不惜的去得到它，如果你不愿意给我世间的****，那就给我世间的仇恨又如何？”
“你要去杀了那些被劫的百姓？”
他的话本就让她难以消耗，面无血色的看着眼前忽而又变得狂野的男子，为什么这般突然？昨夜之前他还是那么的有耐性。
“我杀他们是因为你不愿给我****，不杀他们是因为你应允了给我那样的****。因此，我给你选择，你是给或不给？”
“为什么经历了那么久之后，忽然又回到原地？”
那些强盗已经慢慢靠近了，他们却仍在争执。
“我想过、尝试过，可却找不到比这更有效的办法。即使你给得不心甘情愿，或者根本就给不起，但有了承诺，你便只能将这种情感给我一人，再不许你给别人。”他要将她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
看了一眼强盗们手上在阳光下银光闪闪的刀，他们在一步一步靠近，下一刻是否就会死在他的手上？冷汗溢出，这样的坏人她不怜惜，可是她却害怕他们体内流出来的和好人别无两样的鲜血。
“我若允诺，你就救人，不杀人？”他的条件是多么的卑微，或是自私？即使明知道她给不起，但只要不给别人便好。
“不杀人，只救人。加诸在你身上的便只有福报，没有冤孽。”未了，他再补充，“从今而后都是，你允下了，从今而后，只要世间有我，我便不杀人。”
昭平震惊地看着他，叫嚣了几声的强盗已经迫近了。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至少这次，我没有先把人杀了，再来问你要不要选。昭平，我会改变的。”
“……”
摇摇头，这般的选择她从未经历过，这般的要求也是她从未思考过的，将脸藏于他的胸前，在恼羞成怒的强盗们挥来的一刀落下时，她说：“我允了，已经许下了今生，还哪来的机会将身心分离。”
话音刚落，风未停，草依旧摇曳，哀求的百姓依旧哀求着，可四零八落的肆虐的强盗却在一瞬间全被无形的力量绑在地上，回过神来时，全都惊骇成一片。
昭平抬头看时也惊讶得不能成语，他居然可以手不刃血？！
只救人，不杀人，是好事吗？
“昭平姐姐，山上的郁金香开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摘吗？”
几颗可爱的小脑袋偷偷地从草木丛中伸了出来，有些忌讳的看着总是和昭平形影不离的刑天，又忍不住期盼的看着总是笑语宴宴的昭平。
昭平回头看向刑天，见他点头，才假装和他们一样瞒着刑天，用说悄悄话的声音说：“好啊，是现在就去吗？”
“嗯！”小孩子们全都跟着神秘兮兮起来。
数天前，刑天救下从山崖上摘花的小孩，一问之下才知道孩子的父亲染病，母亲终日愁眉不展，为了让父母开心，小孩叫上小伙伴们上山采花，结果不慎掉下山崖，幸而他们经过才不至于造成伤亡。
让昭平惊喜的是，刑天不仅救下小孩，还主动提出去为孩子父亲看病。村人们朴善，便把他们当成救命治病的活菩萨，腾出一间屋子来给他们居住。麻烦也接踵而来。
“昭平姐姐，你这衣服真漂亮，是城里人才穿的吗？”一个小女孩羡慕的问。
“昭平姐姐，为什么都不见你们家有晒衣服的呢？我妈妈说穿长裙不方便作业，你们是只有一套衣服吗？要不要我妈妈送你一套？”小男孩显然是受了父母的嘱托才问的。
“昭平姐姐，天尊大夫的医术真好，我可以和他一起学医术吗？我妈妈说，如果你可以答应的话我们全家人都会感激不尽的。”
“昭平姐姐都不怕天尊大夫呢。”
昭平笑看着几个被大人们嘱咐过一番的孩子们，他们都很尊重她，也有有求于她。这样的日子，没有杀戮，只有彼此的安详，邻里的和睦，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可是，另一股忧愁却不断的啃噬着她的良心。
和孩子们在山上玩得正欢，村里的一名汉子连滚带爬得跑来，一见到她连气都来不及喘，便忙着说：“昭平夫人，你先在山上躲着，没有人来叫你，你千万不要下山啊！”
“发生什么事了？”是刑天吗？很快便有否决了，他不让人出事就阿尼陀佛了。
“是城里的大老爷，听说天尊大夫能起死回生，就带了好多的兵马把村子都围起来了，要抓他回去医病呢！夫人千万不要出去，你陪孩子们在这里躲着，没事了，我再上来叫你们。”
闻言，昭平把手中的花塞到他的手中，嘱咐道：“你陪孩子们在这里躲着，没事了再出来。”
“昭平夫人，昭平夫人！”汉子来不及挽留，昭平便飞快的跑了回去。宽大的裙子在山风的跑动下宛若一双展开的翅膀，将汉子看得一愣一愣的。真像个神仙啊！
回到村里，一切都已无事。她和刑天居住的草屋里聚满了几个在门外张望着不敢进去的村民，一见到她，便全都笑开了颜。
“昭平夫人，天尊大夫可还真厉害啊，那么多的官兵，他居然只说了一下‘滚’，就全都跑光了！这是不是就是村口说书先生说得气功？太厉害了，如果我们村里有人能学得这些……”
“没有人受伤吗？”昭平看着那个喋喋不休的青年，刑天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是越来越高了。有好几户人家都想自家的孩子能学会他其中的一样本领。
“没有！连东西都没抢呢！”想来拜师学艺的青年崇拜地说。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一见到走出屋外的刑天，对众人礼貌一笑，她便飞身扑向了他。“我们到屋里去说。”
关上门，看着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刑天，昭平忽然又失了声音，愣愣的与他四目相对。
“怎么了？我没有杀人。”
昭平看着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再也抵挡不住内心不断翻涌而上的害怕与愧疚：“天尊，我们走吧。”虽然对外以夫妻相称，但她始终冲不破心魔唤他的名字。
他挑眉：“怎么，你不喜欢我救人了？”
他们来到这村子的时候，贫瘠和苦难让村里除了孩子几乎没有不受伤不生病不垂危的大人。这个村子靠近边关，常有官兵和强盗来搜刮村民，他们来了后情况自然空前的好。
“救人，是救尚能在人间存活的人。他们阳寿已尽，你这般胡闹，必然会惹来很多麻烦。”
她是高兴他有心向善，但是这种善良是有违天意的。村里许多个寿命已尽的人都被他救回，最近的天象已经三番四次改变了，再这样下去，真不知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我不忍你伤心，就救回了他们，这也让你不高兴？”
“这种伤心和眼睁睁看着尚有阳寿的人死去的伤心是不同，我们不可以愚善。逆天而行，那些被你救了的人都会化成劫数，伤害到你的。”
这恰是她最担心的地方，自从他答应她只救人不杀人后，无论该救不该救他都救，看着那些活生生被他扰乱命盘的人，和他身上积下的越来越多的反噬，让她常常担忧到一刻钟不见到他便担心那些违天行径的反噬将他摧毁了。他，似乎从不让她的心好过。
“连救人都有那么多的规矩。莫担心，我杀了那么多寿命未尽的人尚且留在世间，更何况只是做了几桩善事呢？我倒恨不得那些反噬的劫数快点到来，我杀人遭到劫数，你尚且心疼我几分，更何况是救人呢？到时你会如何怜惜我？”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昭平觉得他最近变得越来越让她心惊。早已凌乱成一片的心湖，又因为他的胡作非为而更加凌乱，一直都静不下心来慢慢地理清心中的杂绪，如果早知只救人不杀人的他会是这样，那……
刑天搂着她坐在床边，目光灼灼：“昭平，我在赌。”
“什么？”赌？
“你是心如止水了，是不？平常的方法根本打不开你心中那道紧闭的心门，我的寿命虽然无限，但是实在不知道按照以前的计划，用脉脉温情打动你的方法是否能在我有生之年打开你的心房，我等怕了。当你的目光停留在那些不相干的人身上的时候，我就等怕了，我怕在我等待的过程中你将心都给了别人。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更多的惧怕当中，我只能用激烈一点的方法。”
昭平脸色苍白的看着他，这男人，是想让她万劫不复吗？
“用人的性命威胁不来你的真心，那我就用善心来撷取你的同情、你的内疚、你的不舍。记得吗？当年我岌岌可危的时候，你即便是恨我却依然没有舍我而去，当我的反噬到身的时候，你就更不会了。我赌你会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会为我毫不保留的动心，我赌你对我有情，我赌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你再不会压抑自己，不愿自己爱上像我这样的人，我赌。”
这狂人！
“虽然是因为自己根本不记得也不愿意想起的前尘万事而不得不接受一个根本不想有任何关系的人会让心情很不爽，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啊，不会因为自己不想或不记得就不存在。我一开始是很恼他啦，可是不能因为自己不记得了就以为解脱了，身边还有很多人因为自己的逃避而在伤心呢。”
“看吧，这就是我不曾怀疑他的原因了，都缘定三生了，不好好经营，难道要三辈子都过永无宁日的日子？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即便我以前和他是仇人，也只能想法设法的让两人和睦相处了。”
花弄梅有力的声音仍然回响耳边，她最近心绪似乱非乱，一是为了刑天忽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是为了花弄梅曾对她说过的一番话而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刑天的感情。她依旧是爱他的啊，但是却又是那么怕将那份爱意坦诚。她都已经许下今生给他了，而“今生”如若他愿意，可是比花弄梅的“三辈子”更长远的。
“即便我以前和他是仇人，也只能想法设法的让两人和睦相处了。”
她和他……昭平甩甩头，不想思考却不得不思考，依照他这般的胡闹下去，天象乱尽的时候，他遭遇到的反噬将会是空前的。杀了人，还有阎王地府可以收留管理，而该死的人却没有死，反而留在人间扰乱他人的命盘，却是比杀人更缺德的事啊。
“我们消去人们的记忆，离开吧。”她恳求道。
“不，我还要等一些人来，救他们的命。”他就是要她一刻钟都放不下他。
这段日子，他以这座小村庄为根据，在世人眼中他不仅文武双全还有旷世医术和奇门遁甲术，不知吸引了多少当今世上的奇才前来，有的以文会友，有的为求医，有的为问命。他肆意妄为，看得她心惊胆颤，目瞪口呆。否则只是医治了小小的村庄又怎会导致天象都起了变化！
轻叹一口气：“你再这般胡闹下去，我比见你杀人如麻还难受。自从你见过那名叫武士彠的游山玩水的文人之后我的心绪就一直不得安宁。在水涧中，我并不是因为同情可怜你才对你好的。”
“那是为何？”他乐得和她这般儿女情长的讲话，见她为他担忧为他烦恼，比为他怨恨哀伤好多了。
“你可记得我们初次相见是在何时？”
思索了一下，他直言不讳：“在我脑海中，只记得你对我的怨与恨、哀与痛，只记得我杀人如麻，你苦口婆心地劝我却无力阻止我的伤悲，只记得我欺你骗你伤你的种种混账事。这么多年了，我多少想就此忘记吧，那么多的往事里全是你的伤悲，可是如若忘记了，可就再也无以为凭借记住你了。”
愕然地看了他好久，为他语气中的伤与悔而感到无措。
“那你如何记得水涧的事？”那会儿两人就像相濡以沫的恋人，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险象求生。对她而言，可是一个美好的记忆。
“在水涧出去后，我对你许下的每一个诺言都记得，却一个又一个的打破了。当我看到你眼中的绝望时，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得到你的谅解。”所以他痛，痛得心力憔悴记忆犹新。
“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江水泛滥，冲走了数万里百姓的房屋的时候。”昭平忽然开口阐释，“当时的你自天外飞来帮助我和落大哥治水，帮助被水灾冲毁家园的百姓，忙得天昏地暗，却心满意足地相笑。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始终不愿意相信你会是嗜杀的天尊。”
“我真的是一个混账，是不？”他没有告诉她，那不是两人的第一次相见，那场水患根本就是他为了接近她而引来的。知道她从不与“坏人”打交道，所以隐去姓名和她一起致力救人，引诱她芳心暗许，让她见识了他忽喜忽怒的性情，让她真以为有她在他便能控制魔性，然后告知姓名，拐骗她嫁他为妻。
“你……真的对我有意吗？”接踵而来的记忆又让她退缩了。
“我愿做尽天下的傻事来证明这份真心。”
“我一直在想，你若真爱我，必当知道你我再不相见才是对我最好的。”
“我自私，爱得也自私。为了你我已经相思一万年了，有好几次恨不得马上见到恢复魂灵的你，但都硬生生的压抑住了。深怕你的魂灵刚刚成形，便让我吓得魂飞魄散，到时哪怕再过一万年我也没有能力再将你的魂灵凝聚了。”
甩甩头不愿再和他在这话题继续聊下去，昭平再次请求道：“你若真爱我，就离开这儿。你若不离开便是不爱我。”
“你在怕我受伤？”他笑。若非真的担心他，这般的强词夺理实在不是她的风格。
“是。”其实她是不懂，为什么他总是挑些麻烦的人来救。再被他这样“救”下去，天下就该大乱了。更不懂的是，他明知她心中有他，为何非要用极端的手段来逼她说出。他是个劫难，无论对谁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