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将那根浅没泥土的禅杖拔起。
她从来未曾发觉,原来这半根禅杖的末端,竟是如此的尖锐,而这份尖锐,足以将一个人刺穿。
抖落尖端上的泥土,桃子看着眼前的佝偻老人。
她与这老人并未有甚交集;要说有,也仅仅只是在其恍惚之间,又或许是在其睡梦之中,那不算真实,却又不似虚假的经历了。
她不相信,这位天天会为小坟中作为阵眼的魂魄念往生咒的老人是个妖怪;正如她不相信,眼前的莫秋,会如此冷血地对她下达这种命令。
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其在握稳那根禅杖的同时,又再次看了一眼莫秋。
而后,桃子便朝着莫秋冲去。
孰是佛,孰是魔,其在心中,早有定论。
桃子的身形极快,仅一瞬间,便来到了莫秋的身前。
后者虽有觉惊喜,但这份速度与他而言,还是有些太慢了。
他本有意与之过招指点,可奈何身后压力实在过大。
其在脱身之前,便对那妖施加了术法,眼下,虽有那两人苦苦支撑,但那妖物强大乃他生平罕见,若是再在此处浪费时间,怕是会叫那妖物再次挣脱。
而此刻,其身前的桃子,已经握着那根禅杖,狠狠地刺向了他。
在短短的一瞬间,桃子做了诸般努力。
其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莫秋,又在接近他的前一瞬间,往后小挪一步,而后,其在禅杖能够刺到莫秋的最大距离时停下,紧接着,便是如雷般向其刺出。
这轮攻击,若是换做普通人,或者是稍微弱一些的人,怕是还真会中招;但在桃子面前的是谁?那可是一只,拥有着三千年修为的大妖狐。
虽然没有多少人知晓其真实身份,虽然其也并没有对桃子透露过真实身份。
但从桃子与其相处的点点滴滴中,她还是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故而,她能明白,这番攻击,怕是根本就伤不到莫秋一丝一毫。
可是,她所要做的,却并非是伤害莫秋,纵是莫秋躲不掉,她也不会下手,因为其在方才,便已确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在禅杖尾端即将接触到莫秋的那一刹那,桃子便再次顿住身形,而后往回轻轻一跳。
果然。
她看着同时往后跳去的莫秋,略显凄凉地闭上了双眼。
而后,在她往后跳的同时,桃子反转禅杖,将禅杖那尖锐的尾端,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这份尖锐,足以将一个人刺穿。
只是,虽感觉胸膛确有温热传来,但那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从其胸口透出。
腰间,缠着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其托着,桃子不由得因此睁开了双眼。
眼前,依旧是莫秋那张冷漠的脸,以及那双漠然的眼。
但是,在那双漠然的眼睛里,桃子却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自其回来之后至今,桃子已经有多久,没有如这般与他四目相对了。
不知怎的,她心里忽而涌上一股热流,而后,她便抛去手中的禅杖,想借此机会好好拥抱他。
可后者,只在将其托正后,便巧妙地避开了桃子的拥抱。
二人再次错落,场面也一度十分尴尬。
“你的手?”
“不碍事!”
莫秋握拳,意图遮掩。
桃子虽有心上前查看,奈何莫秋总是与之保持着极为恰当的距离,这让后者有些神伤。
她是如此的渺小,即便是她为了违抗他的命令,在他面前死去都无法做到。
便是这样一位强大的男子,岂又是她这般小人,能够企及的了呢。
一想到此,桃子的心便不由得更为沉重。
只是,冷静下来的桃子,不由得想起莫秋身上的伤。
其那背后的伤是否还存在?有无恶化可能?这都是桃子现在担心的。
又因为方才,其那冲动的举动使得莫秋又添新伤,这令桃子觉得,其是否有在无理取闹?
不过,夺人性命,真非她所能接受,以及所为之事,故而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想来也属正常了。
从莫秋的神情来看,很难看出其究竟是生气还是如何,毕竟,现在的他,还如往常一般漠然。
不过也的确,其现在所想的事情,并非是当下所遇的事情,而是...
“吼——”
巨大的吼叫声,从阴影处传来,而后,便从中飞出两个人影。
人影自半空中掉落,眼看就要狠狠摔在地上。
莫秋见状,飞身而上,双手托住二人后背,而后将二人送回了地面。
桃子看了看这两人。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卢正义与那徐广林。
月光耀眼,又无浓雾遮挡,再加上桃子的目力,这两年也是愈发见长,故而其就算不施加术法,也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只见眼前的卢、徐二人,此刻正是狼狈不堪。
且不说其二人身上的衣物几近破碎,便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似有焦黑。
不过,还未等桃子问明缘由,不远处,那一直影藏在黑暗之中的巨大阴影,好似撕裂了其眼前的黑暗一般,从中破壳而出。
“吼——”
吼叫声再次传来,桃子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眼前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妖怪,虽然其长相可怖,但其在九幽,却是被尊为神明一般的人物。
罗刹,乃九幽的神明,其主司善恶,专门吃那些下到地狱,且生前作恶多端的人魂。
只是,这原本只存在于书本典籍中的人物,为何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罗刹现世,即便是放在以往,也是很少见的。
只是,未等桃子惊惧,那罗刹却是突然抱头跪地,大声嘶嚎。
在其嘶嚎前,桃子能够确定,其是因为看了他们一眼,才会这样的。
桃子可不认为,那罗刹是看了自己,又或是看了在场的其他人后,被吓到或怎样的,因为她能感觉得到,那双眼睛看的,其实是他们的身后。
其所着眼之处,正是他们身后的那座小坟。
桃子回头,却是见到了,原本还跪在地上兀自迷茫,且不言半语的心安法师,此刻,竟是如那巨大罗刹一般,抱头嘶嚎着。
也正是在此时,缓过神来的卢正义,捡起躺在一旁的禅杖,而后就将之塞给了桃子,怒斥道:“怎么还不动手,再不动手,我们可就都得栽在这儿了!”
一旁,那一路都未曾说话的徐广林也走过来附和,看得出来,其眼中现在满是惊惧,想来也是未能想到,此处竟然蛰伏着一只如此强大的家伙。
最后,还是莫秋。
他依旧是冷着副脸,对着桃子说道:“动手吧!”
也不知是不是桃子的错觉,其总觉得,莫秋在说话的时候,少了些冷漠,多了些无奈。
只是,为何必须动手?
只是,为何非得是她?
桃子紧握着那根尖锐的禅杖,失神走向老人的身旁。
其高举禅杖,禅杖末端的尖锐,赫然对着那躺在地上抱头嘶吼着的老人。
“动手啊!”
“杀了他!”
“杀了他,我们就能活下去!”
“杀了他,那可怕的罗刹就会消失啦!”
“......”
耳边,是卢正义与徐广林的催促声。
两人的声音都不大,好似小鬼呓语,这令桃子一时有些目眩神迷。
周围腾起一丝白气,紧接着,桃子好似被一柔软之物拥抱一般。
其耳后传来轻微且短促的喘气声;随着喘气声而来的,还有那湿热的气息,那是随着呼吸,从嘴中呼出的热气。
“桃子姑娘!”
一女声在桃子耳边响起,这声音有些熟悉,但桃子却无从想起。
“虽然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若是再这般拖下去,大师,怕是真的要被这魔物吞噬,届时,即便杀了大师,那魔物,怕是也无法轻易地被控制。”
熟悉地声音再次传来,桃子也终于得以想起,这个声音,便是方才与其一同从山下村落赶往此处的陆青青。
陆青青,原为桃子当年所救的一条小蛇,在离去之前,桃子为其渡过一口灵气。
哪知道,便是那口灵气,使得小蛇化形;而化了形的小蛇,自是想来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
可谁知,其在找寻桃子的过程中,不慎误入这块死地。
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除了陆青青与心安法师外,谁都不知道。
许是陆青青做了牺牲,身死道消,仅留魂魄在世,将这罗刹封在此地。
而方才,桃子所见到的陆青青,不过是其留在世间,被施加术法,才得以在人间苟延残喘的一抹残魂罢了。
之后的事情,便是桃子方才所经历的。
封印毁,阵眼出,逗留的魂魄逐渐转化,成了恶鬼。
在赶往此处的同时,陆青青施展“山鬼”,与那些恶鬼一同,归了彼岸。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归于彼岸的陆青青,为何会再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身旁。
那双手,覆在了她的手上,而她内心的情感,也逐渐开始复杂起来,好似此刻的她,早已不再是她。
紧握手中的尖锐,并着身上的那层凉意,桃子狠狠往下刺去。
黑暗中,好似有人在对其说话。
关于这些,桃子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只知道,那一刺,刺入了心安法师的肉身。
而那把禅杖,好似一柄利刃一般,将某人心中的某处心锁,彻底斩断。
强烈的情感涌入了桃子的内心,而现在的桃子,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脑内塞满了他人的回忆,桃子自身,也好似被抽干了力气一般。
终是支撑不住,桃子便这样,朝着身后,倒了下去。
幸而有莫秋在其身边,仅在眨眼的功夫,就将桃子抱在身前。
不远处,那巨大的罗刹,随着心安法师的咽气,消散于无;而一抹阳光,也随着罗刹的消失,从树林之中,透了出来。
浓雾,彻底从这贫瘠的山上消失,而清脆的鸟叫声,也再次从那些枯枝之中传来。
或许再过几年,这座小山村,会迎来新的村民。
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痛。
或许将来,不会有人再探寻这座山村的过往,探寻这座山村,曾经所发生过的事情。
但至少他们记得,曾经有位年轻的和尚,与一只刚且化形的妖怪,为了对抗这座山中的邪祟,将自己永远留在了这里。
他拢了拢自己的手臂,好让少女睡得再舒适些。
佛魔两面,善恶双生,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岂会不懂?
只是,为了桃子的未来,他却必须这么做。
一想到此,莫秋的嘴角,便不由地往上翘去。
黑色气息再次从他身体里透出,仅一瞬间,莫秋便再次恢复了那份冷漠。
他转身,对着身后的两人说道:
“既事已毕,当下便启程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