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人简介】
张元幹(1091-约1170),字仲宗,号芦川居士、真隐山人,福州(今福建境内)人。向子諲之甥。靖康元年(1126),金兵围汴,入李纲行营使幕府。绍兴元年(1131),官至将作少监致仕。后胡铨得罪秦桧被除名编管,元幹为他送行,因此事而获罪,亦被除名削籍。之后漫游江浙等地,客死他乡。早期词风婉媚,南渡后因国事感怀,词风渐渐变得豪放粗沉,为辛派词人先驱。有《芦川归来集》、《芦川词》。
石州慢(寒水依痕)
寒水依痕,春意渐回,沙际烟阔。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数枝争发。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长亭门外山重叠。不尽眼中青,是愁来时节。
情切。画楼深闭,想见东风,暗消肌雪。孤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
【赏析】
这首思乡怀人之作,含蓄真挚、情韵兼胜。上阕以设问接连,愁意绵绵,下阕写思妇的“暗消肌雪”与词人的“凄凉”孤寂,前后呼应、浑然相成。
“寒水依痕”三句勾勒出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初春风景。前两句指出初春时节,寒意尚未完全退去,春意已渐归来。“渐”字凸显春意归来之势,更显初春生机之气。“沙际烟阔”再为初春图增添广阔辽远意境。
描绘出一幅广阔辽远的图景后,词人特意给“溪梅”以特写:“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数枝争发。”凌寒开放的梅花是春天的使者,花朵在和暖的阳光下散发出阵阵清香。词人从视觉、味觉等不同角度写“溪梅”,配以“争”字,表现出春意之浓。
然而美景没能得到词人的赞美,反而使其触乐景生哀情,发出“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的慨叹。此处用设问引起“长亭门外山重叠。不尽眼中青,是愁来时节”的叙述。山峦重重叠叠,词人眼里,尽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青翠之色。词人与所思之人隔着重重山脉,难以相见,无尽的青色暗示着他心中无尽的愁绪。
随后笔墨宕开,以“情切”起,生“离恨”。“画楼深闭”三句,写词人想象中闺人独居深闺,时刻盼着思人归来,却久久未见对方,以致形体消瘦。这也是借闺怨表达词人思人思乡之愁。
“枕前云雨,尊前花月”是对夫妻朝朝暮暮、甜蜜生活的描写。“孤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的离愁别恨,不同于秦观《鹊桥仙》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样感天动地的爱情。“孤负”二字,将恨意表达得分外浓烈。
“心期切处”三句诉说词人内心的“凄凉”。闺人的“暗消”与自己的“凄凉”前呼后应,融为一体。词人急切盼望能与闺人相见,把分别时的无尽愁恨一一说给闺人听。结尾,词人想到再相逢时,已是“经年离别”。相逢本让人欢喜,此处虽是想象,但道尽恨意。
【大师导读】
仲宗于绍兴中,坐送克铨及李纲词除名。起三句是望天意之回。“寒枝竞发”,是望谪者复用也。“天涯旧恨”至“时节”是目断中原又恐不明也。“想见东风消肌雪”,是远念同心者应亦瘦损也。“负枕前云雨”,是借夫妇以喻朋友也。因送友而除名,不得已而托于思家,意亦苦矣。
——宋·黄苏《蓼园词选》
满江红(春水迷天)
自豫章阻风吴城山作
春水迷天,桃花浪、几番风恶。云乍起、远山遮尽,晚风还作。绿卷芳洲生杜若,数帆带雨烟中落。傍向来沙嘴共停桡,伤飘泊。
寒犹在,衾偏薄。肠欲断,愁难著。倚篷窗无寐,引杯孤酌。寒食清明都过却,最怜轻负年时约。想小楼、终日望归舟,人如削。
【赏析】
提到以羁旅行役为主题的词作,后人多易想到能“状难状之物,达难达之情”的柳永词。柳永写羁旅行役词,长于叙事,多做白描。张元幹的《满江红》,即延续了柳永多重铺叙以抒发旅思的手法。
词序点明创作这首词的缘由:词人归乡途中,被大风阻于吴城山。上阕开篇与词序“阻风”相照应:“春水迷天,桃花浪、几番风恶。”原本平静的春水突然烟雾缭绕,大浪迭起。此时正值桃花繁盛时,大风从桃林花海吹过,花枝摇摆不定,像卷起了波浪。这几句气势雄壮,隐有险恶之势。
接下来词人通过对远景和近景的描写,由远及近地勾勒出一幅风卷云涌,江中行帆寥寥无几的画面。“云乍起、远山遮尽,晚风还作。”“云乍起”紧承上句,为险恶蓄势,“还”字表明风势未减。如此险恶的情景,词人不能继续赶路,只好“傍向来沙嘴共停桡,伤漂泊”。原本就已经延误了回乡归程,如今又被恶劣的天气耽误,归乡日期仍要推迟,词人自然产生了感伤情怀,遂有“伤漂泊”之语。
“寒犹在,衾偏薄。肠欲断,愁难著。”下阕写天气依然寒冷,词人衣着单薄,归心似箭,却无奈受阻。愁闷难解,他只好“倚篷窗无寐”,想要借酒消愁,怎知借酒浇愁愁更愁。“孤酌”二字凸显出在恶劣环境中词人独酌的孤寂与痛苦。风雨交加,羁于异乡,词人回想寒食节、清明节都已经过去,归乡却尚无定期,早已辜负了与佳人的约期,无奈、痛苦之情更加强烈。
本是抒发词人的羁旅愁怨,但他不写自己“人如削”,而是通过想象佳人“终日望归舟”等待自己归乡,以至于“人如削”,实则表达了词人盼望回乡的急切心情。以“人如削”描绘佳人的形态,生动传神。
从对恶劣环境的描写,转入羁旅愁思的抒发,词人因风恶而延误归乡的痛苦表达得深切真挚。以“想小楼、终日望归舟,人如削”结尾,构思巧妙,描摹细致,赋予全词极高的审美价值。
【大师导读】
人称其长于悲愤,及读《花庵》、《草堂》所选,又极妩秀之致,真堪与《片玉》、《白石》并垂不朽。
——明·毛晋《芦川词跋》
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然其他作则多清丽婉转,与秦观、周邦彦可以肩随。
——清·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贺新郎(梦绕神州路)
送胡邦衡待制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赏析】
这首词围绕“送别”展开,表现了词人与知己间深厚的友谊,也抒发了其爱国主义思想。
上阕以“梦”入题,写词人梦见自己绕着汴京的路不停地走。连做梦都梦见汴京,足见他对故都思念之深。“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是词人梦中见到的情景。瑟瑟秋风引起他惆怅的情怀,词人梦见金人已在汴京扎营驻寨,军号声绵延不绝,故都苍凉萧条,禾黍繁茂的景象宛在眼前。
接下来词人提出了疑问:“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这几句的意思是:是什么导致昆仑山、砥柱山倾倒,为什么九州大地黄河水四处乱流,千村万落狐狸、野兔到处乱窜?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归结为“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天高高在上,难以询问;愈老愈容易悲愤,而悲愤之情愈难以诉说清楚,这是人之常情。
如今,词人要在南浦与友人胡铨分别,“更南浦,送君去”。想到从此少了一位知己,再想到胡铨被流放的原因,词人不禁慨叹南宋统治者屈辱议和,无法收回失地,悲愤之情更加浓烈。
下阕描述与君别离后的情景。“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凉风拂动岸柳,好像在催促残暑赶快消散,银河明亮,星辰稀疏,月光淡淡,还有浮云轻轻飘过。词人看着此景,想到江山万里无垠,发出了不“知何处”的感叹。虽有“万里江山”,但国土沦丧,失地不复,词人满腔报国心,在现实面前化作茫然意。
“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词人想到以后再难重现今夜的“对床夜语”,更想到胡铨将要流落到连大雁都到达不了的地方,连书信都无法寄送。“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怀想天下古往今来的英雄,他们关心的莫不是国家前途,黎民命运,作者决心学其高义,不再因小儿女为私情感伤。
“举大白,听《金缕》”,词人感情升至高潮。“大白”即酒杯,《金缕曲》是《贺新郎》的别名。词人高举酒杯,为即将远行的胡铨高歌一曲《金缕曲》,悲壮之音久久回荡。
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评价道:“慷慨激烈,发欲上指,词境虽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恰是确评。
【大师导读】
那种怀恋故国,感慨山河的壮志,跃然纸上。
——胡云翼《宋词研究》
送客贬新州而以《贺新郎》为题,意其若曰失位不足吊,得名为可贺也。
——宋·周必大《跋张元幹送胡邦衡词》
绍兴议和,今端明公铨上书请剑,欲斩建议者。得罪权臣,窜谪岭海,平生亲党,避嫌畏祸,唯恐去之不速。公作长短句送之,微而显,哀而不伤,深得《三百篇》讽刺之义。
——宋·蔡戡《芦川居士词序》
“天意”二句,情见于词,即悠悠苍天之意。
——清·陈廷焯《词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