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魁趴在地上,把手机屏幕摁亮,伸进那个缝隙一照,发现那是一只握着金色剪刀的手,应该是一座石像的一部分。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障碍基本清理开来之后,一尊碎成数块的石像暴露出来。
左看右看,姜南海说:“似乎是个女人的雕塑哦。”
“长头发,一手捏着一把剪刀,一手托着一个转轮。”林七七努力地把地上那堆碎石在脑中复原。
石像本是灰白,但看得出,在它碎掉前,曾被人用特别的颜料细细上过色,黑色的衣裙,褐色的长发,羊脂白的肌肤,还有握在她手中金色的剪刀。虽然曾经有过的光鲜美丽,在时间的染指之下已变成了糟粕一片,但,从那些残缺但流畅的线条上,仍不难想象出这座雕塑当初有多么的栩栩如生。
“这个是……”姜南海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阿特洛波丝,”钟小魁喃喃,“希腊神话里命运三女神之一,手执金剪刀,专门剪掉别人的生命线的那个。”
默纳城,阿特洛波丝,命案,剪刀,白太太……还有那位小跳驴先生,跟他要PKD送来的歌……
凌乱的细节在钟小魁脑中争先恐后地翻腾,但是,始终少了一根可以把所有事情穿起来的线。
环顾四周,天色越发暗淡,呵气成冰,雪地上的废墟,与支离破碎的命运女神雕像,长出了眼睛似的,沉默又渴望地凝视这群不速之客。
钟小魁把那空盒子拿出来,跟雕像碎块放到一起,紧紧挨着女神雕塑的半边脸孔,两个破朽的东西依偎在一起,到像两个久未谋面的落难兄弟,伤感着,庆幸着。
“剪刀是为恶物,阿特洛波丝雕像是为善物……只要雕像一碎,再挖出盒子拿出里头的剪刀,一线封喉之阵,就算破掉了。”钟小魁吁了口气,“如果真有恶灵,也该早就逃到别处潇洒去了。”
这时,姜南海的手机响了。
“知道了。”姜南海挂了电话,欣慰地一笑,“马莉欧小姐说,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先回去吧。”钟小魁转身正要迈步,脚下却冷不丁一绊,顿时失了平衡,脑门还咚一声撞在一块硬物上。天旋地转间,耳边只听到林七七跟姜南海的惊呼——
“哎呀,他晕过去了!”
“刚刚这里明明没有石板的嘛!”
“钟小魁!钟小魁!”
4.
哎哟喂!钟小魁揉着剧痛不止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被跳入眼中的火光跟潮水一样的喊声吓了一跳。
“让恶魔下地狱!”“让恶魔下地狱!”
四周火焰跳腾,群情激愤。伤痕累累的年轻男人,白衬衫上散布着斑斑血迹,卷曲的金发散乱地贴在脸上,他双手被反剪着捆绑,背上还压着一个半人高的铁制十字架,跪在橡树林中的空地上。他不说话,虽然身子被十字架压得无法直起,却一直努力抬起头,俊秀的脸庞迎着泻下的月光,仰望着不远处那座真人般大小的女人雕像。
“那是女神阿特洛波丝的雕像。她永远都对着我微笑,但她从来不会放下手里的剪刀,被她握在手中的那些生命线,全部都是恶魔的藏身之处,她的职责,是剪断这些不该存在的线。”
心神还没完全回到地球的钟小魁又被吓了一跳,身后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家伙,脑袋伸出来,支在他的肩头,慢慢地讲。这种出现方式绝对是恐怖片常有的桥段!
钟小魁整个人弹到一旁,摆出虎鹤双型拳的POSE,呵斥:“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这才看清了来人,男的,老外,白衬衫,年轻,金发,英俊,浅灰色的眸子在夜色与火光中,像一对灵慧的石头。
“你……”钟小魁看看他,又看看跪在人圈之中的受伤男,“他……”不是长得……一模一样么?!
“啊,那个啊。”他看着那个情形悲惨的男子,平静地说,“那就是我啊。”
他移回眼神,微笑着向钟小魁伸出手:“欢迎来到我的世界。”钟小魁没伸手,警惕地打量他,又打量前头那一堆貌似疯狂的人们。
“不要担心,他们看不见我们。”男人一眼看穿了钟小魁的心思,“能请你到这里来,很不容易呢。你应该不会害怕我的吧?钟先生?”
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先生……钟小魁清清嗓子,硬着头皮道:“当然!”
别的不确定,能确定的是,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人。
虽然脚踩着地面,身体却有一丝深刻又隐匿的虚浮感。一旦体内细胞传递出这样的信号,钟小魁便知,自己所处之地,已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了。
“还要我再问一次您是什么来路么?先生?”他索性放松了姿态,抱臂斜睨着这个男人。
“我正在告诉你呀。我相信你会愿意听下去的。”他笑望着那群围观者,眸子里,倒映着那尊阿特洛波丝的雕像,“我父亲临终前对我讲,世上的恶魔总是存在,他们藏身在人类的身躯里,伺机制造一场又一场它们希望的灾难,我们的家族从千万年前起,就是阿特洛波丝忠实的追随者,女神赐予我们洞悉恶魔的双眼,剪断恶魔生命线的剪刀,这就是我们的道路,一直要走下去的路,不能回头,没有埋怨。”一片落叶被他拾起,须臾间在掌中幻化成了一把金色的剪刀,“父亲只留给我一把剪刀,从接过这把金色剪刀的那一刻起,我的眸子,从蓝色变成了灰色。那种苍凉得看透人世间每个生命,每场悲欢的颜色。”
钟小魁的眼神随着这把剪刀的移动而移动,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
“对,阿特洛波丝不是某一个人的名字,是所有拿起过这把金色剪刀的人,或者说,”他截过钟小魁的话,“是属于我的家族的,永久的烙痕。”
钟小魁愣了愣,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这家伙完全知道,他的思维,似乎跟自己同步,或者完全融为一体了。这样的情况,难道……
“没错,我在你的身体里。”男人又洞悉了钟小魁的脑部运动,笑,“你被撞晕的时候,我过来的,抱歉。”
“我最讨厌被人免费征用我的任何物品,包括身体!”钟小魁十分不满。他老爹不止一次告诫过他,平日一定要注意,在昏迷以及睡眠的时候,人的“灵魂防范力”最薄弱,容易被一些不怀好意的灵体侵入身体,也就是所谓的邪灵附体,所以一定要多加修习。只怪他一直当成耳旁风,说人家要附体也该找个超级大富豪或者大明星享受下生活,找他一个没钱没名还要整天考试的苦学生干吗。现在……这宝贵的第一次,就这样被这个男人夺去了!可恨!
“我会额外加运费的!”男人无奈地摇摇头。
“不是钱的问题!这关乎一个年轻人的尊严!”钟小魁理直气壮攥紧拳头,身为姓钟的人,这么轻易就被一只非人的玩意儿分享了身体,会被同行或者对手们笑死!
“你在担心钟家的名声?哈哈。”他突然大笑,又道,“我明明感觉到你的内心,在排斥着你的……天职。”
不行,再这么下去,什么老底都被这个男人“同步”出来了!你大爷的,既然在我的身体里,没道理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心,我却看不到你的!钟小魁一横心,强迫自己在最短时间高度集中精神,然后一下子冲到那男人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直直瞪着他的眼睛,眼神狠得要穿过去一般。你既然够胆附到我的体内,那我到要看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心里,到底藏了什么!钟家的人,不是这么容易被他人拿去主动权的!
两个人完全凝固在了那里,四周的景物开始模糊,继而旋转,钟小魁突然觉得,男人的眼睛与身体,在混乱的景色里溶化,随即被“吸”进了自己的意识中,一个声音,是他钟小魁的,又好像不是他的,在脑中纠缠,徘徊,最后渐渐清晰——
父亲去世后,我一个人住在橡树林里的小教堂,我不需要名字,只要记得自己是阿特洛波丝的追随者,记得该做什么,该往哪里走,就可以了。这个名义上属于人类的世界,却从来都不是人类的专属地。我在世界各地游荡。
那个白天提着花篮,满街叫卖鲜花的可爱姑娘,到了夜晚,却将同屋居住的伙伴的手指咬来吃掉,别人只看到她白天如花明媚的脸,却看不到她身后恶魔的尾巴,但我可以。我的剪刀,刺进了恶魔的心口,在她吞掉更多人之前。于是,我终于成为了许多地方的通缉犯,罪名是杀人。
是的,被剪刀剪断生命线的恶魔,每一只死去时,都是以人的形态。恶魔对于人类的谎言,是从一而终的,哪怕死去的时候。只要人类还肯相信死去的是同类,那么恶魔们便永远有机会去而复返。但,他们抓不到我,我藏得很好,跑起来也很快,还有女神赐予的剪刀,无可匹敌。
每当剪断了恶魔的性命,我都会在阿特洛波丝面前静静地待上一会儿。哪怕身在万里之外的城市,也会朝着三叉林,她的方向,想象着她就在自己面前,像虔诚的教徒,把主的模样刻在了自己的眼里。
我没有朋友,不敢有。恶魔惧怕我,人类排斥我,我只有面前这个永远微笑的雕塑,以及一条很长很长的,不知道多久能走完的路。对了,父亲教过我如何避开恶魔的利爪,却没有教我如何躲开那个女人温柔的手掌。
她是那群孩子的老师吧,穿着淡绿色的针织长裙,白色的鞋子,笑眯眯地坐在田埂上,看那群顽皮的孩子像小鸟似的在葡萄藤与橄榄树之间飞来飞去,嬉戏追逐。她看着他们的眼睛,满满的都是轻松与惬意。四月的微风顽皮地挠着她黑色的长发与衣裙,肆意地在春天的田野里渲染出与众不同的灵动。
我是追着一只附身魔过来的,追了好久,一直追回默纳城。到了这里,它不见了。她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我,也看到我手臂上被恶魔撕开的伤口。
我不觉得疼,她却花容失色。但,她没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开,慌慌地掏出手帕,还有随时给可能受伤的淘气孩子准备的一小瓶消毒酒精跟棉纱,熟悉但又手忙脚乱地替我包扎。不过,包扎完之后,她拔腿就跑了。我看着她急急地招呼着她的学生们,跑进了校车里。
临上车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校车绝尘而去。开车的司机,嘴角有阴阴的笑。这种附身魔,是我遇到过的所有种类中最恶毒的,它依附在无辜者体内,以此为保护伞,只要它躲在人体内,我的剪刀就动它不得,除非连同这个无辜人类一道杀死。它知道我无计可施,千载难逢之机,更变本加厉,要将我之前给予它的打击全盘报复回来。
它竟瞬间把自己分成了六份,除了司机,还有五个孩子。六份,是它的极限。它的“宿主”越多,它的保险就越多。其实,它也怕我的金剪刀。我追杀它的时候,是不要命的。现在,有了这些人类做盾牌,它赢了。
车厢里有小小的骚乱,年幼的孩子们,包括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有奇怪的光线从司机的身体里钻出,落到离他最近的五个孩子身上。
司机跟那五个孩子似是陷入了短暂的昏厥,方向盘从司机手中脱离,校车斜冲出去,撞向迎面而来的油罐车。
我落在校车的车顶。孩子们的尖叫声里,还有她叫救命的声音,让我短暂地犹豫。
不出手也许才是对的,以这样的速度撞过去,校车里不会有幸存者。那个恶毒又自以为是的附身魔,会被一场大爆炸炸得烟消云散。
剪断恶魔的生命线,才是我的工作,救人并不在此列。一旦这次被附身魔逃脱,它那六分之一的魔性会在这六个人的体内滋长壮大,后果未知。
但,最终的最终,两车相撞前的刹那,校车调转了方向,与油罐车擦肩而过,刹车及时,只撞到了路旁的护栏,靠窗的几个孩子撞了头,不严重,司机的肩膀受伤,也不太严重,其余人毫发无伤。
赶来的交通警察与孩子们的父母,个个心有余悸,抱着孩子又哭又笑,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上帝的仁慈,也是经验丰富的司机的功劳。只有她知道,是我闪电般钻进驾驶室,阻止了一场惨祸。站在远远的地方,我听着孩子们的哭声,父母们的庆幸,一家团圆的幸运,却重重叹了口气。我很少叹气的。
那六个人,司机与孩子,已经不是真正的他们,他们的身体里,有六分之一的恶魔。这样的事,我没有遇到过,从前的那些恶魔根本没有机会钻进人类的身体,就丧命在我的剪刀之下。我不知道这六个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救了一车人,但,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背后,慌张又诚挚地道谢,山头上的风吹乱了她的衣裳。
我的动作很快,而且站得那么远,还是被她发现了。
你手臂上的伤很重,不换药的话会发炎,如果你不方便看医生,请来找我。她掏出笔,拉过我的手掌,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她住的地方,我曾路过,就在默纳城的西边,一个小小的药店。记得守在药店里的,是个中国人模样的老头,精神很矍铄的样子。
这样的伤,对我而言不值一提。甚至很快就忘诸脑后。但,我却记得她的脸,明明受惊却又不肯跑开的样子。她的眉眼,不完全是当地人的模样,有东方人的影子,跟药店的老头,有几分相似。
回到三叉林的教堂,我坐在窗前,擦拭着锋利如昔的剪刀,阿特洛波丝的雕像在春天的月光里,蒙眬得像个彩色而纯真的梦境,尽管她永远都不会放下她犀利庄严的武器,停止她在属于自己的路上的前行,她也依然有花好月圆时的怦然心动,人间感情。
一个人太久,心里总会生出缝隙。女神的剪刀,剪断了恶魔的生命,剪不断血液里的孤寂。父亲告诫过我,任何时候,都不能放下阿特洛波丝的剪刀,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得不走的路。房间一角的唱机里,放着我最爱听的《MY WAY》,这首缓缓流动的曲子,陪着我走过了无数的日夜与城市,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