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竹林七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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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从此绝交 (2)

第二日,嵇康不顾阮籍王戎的劝阻,上表曹芳,坚决辞官。然后又特意写了一封公开信,向世人宣布:在下嵇康,非乱臣贼子之流也。山涛俗子,竟以官位污我,如今我与他从此绝交!誓不来往!

此信名为《与山巨源绝交书》,其辞曰: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颖川,告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尔与足下相知耳!

闻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北大方正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雠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驰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瘁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髀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椎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己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输,曲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

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涂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来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恨恨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涂,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山涛见信羞愧难当,佯病在家,半月才下得床来。

司马昭、钟会等人见嵇康如此刚烈不屈,也一时为之折服,不敢再去骚扰。

阮籍王戎向秀三人打听清楚了司马昭方面没有报复的举动,这才放心。

对于嵇康与山涛的绝交,大家感到可惜。尤其是阮籍,想到他们七个如今死的死,离的离,当初大家共聚竹林之中,畅游终日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心中充满无可奈何的感觉。

至于外人则没他们那样伤感。大家纷纷传颂着嵇康的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无不以为绝世名文。

当然也有人站在山涛这一边,指责嵇康不知进取,荒废时日,甘愿浪游终生,不是圣人之徒。

嵇康闻言大笑道:“我当然不是什么圣人之徒,哈哈,我就是古今第一狂人,古今第一不识时务者,那又如何?!”

与山涛绝交后,嵇康心无挂碍,每日不是在家静坐读书,就是到城内外闲游,官场中人一概拒绝来往。

当然每月至少有一回,他必去太学讲演。有时与向秀一起去,有时一个人去。太学诸生视之为导师,着实敬仰。

激烈时,嵇康大议朝政,直言无忌,对曹氏与司马氏的种种弊政一概抨击,酣畅淋漓,其举手投足间,仿佛昔日汉朝的某御史。

平淡时,则与太学诸师高坐于杏坛之上,温文尔雅,轻颂古铭,细说五经。太学诸生无不如痴如醉,在台下听着终日不倦。

嵇康最喜欢太学生提问题。当其时,他每每走下台来,笑执其手,谆谆诱导,令人感动。

向秀的讲学方式则与之相异,专业性极强,太学诸生亦无不敬习之。

二人一注重“学理”,一注重“人欲”,皆令人叹服。

有时嵇康去看阮籍,二人相对品茗,并没有更多的话说。老朋友太相熟了,默坐也不失为一人生境界。

王戎的牛意越搞越大,居然已经做到了吴蜀二国,有时甚至远至匈奴之地。嵇康想到他现在终日为货财所驱,不得暂息,与昔日的“王郎王郎,走马洛阳”相比,简直判若二人,心中不免感慨。

人的一生为何如此多变?大概是天运所致吧。这并非坏事,我们只要守住内心深处那个“道”即可。

至于一个人是喜欢赚钱,还是喜欢做学问,或是喜欢女人,那都不要紧。这个世界的包容性是如此之大,任你怎样都可以。

但有一点,不可为民贼!否则,吾辈将群起而攻之.即使牺牲再大,亦在所不计。

嵇康常告诫王戎:你在赚钱的同时,不可以掠夺民财,大肆剥削;更不可以去贿赂行骗、出卖灵魂。如果那样,将与那些人并元二致,任你富可敌国,依然只是个令人鄙视的宵小而已!

为商亦应有道,商之大者可以富国,可以救世渡人,善哉!

王戎总是微笑不语。

嵇康知道王戎自有他的道理,慢慢地也就不再多讲。当然王戎是个识趣的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成了一个贪商或奸商,那可就惨了,嵇康一定会毫不留情地与他绝交,就像对山涛一样。前车之鉴,不可忘怀。

何苦那样呢?

叔夜啊叔夜,你不要太较真,我王戎如今也是鼎鼎大名的贤士呢。但王戎也如其他人,内心深处还是真服嵇康的:不为别的,就因为谁都知道,只有嵇康才是“当今第一风流名士”。

最近柔桑公主想念她母亲,在宫中多住了些时日,好一阵子还没回来。嵇康于是每夜与柳娜睡在一起,把这丫头美坏了,每天喜滋滋的,常被红妹所取笑。

“娜娜,哎呀,你脸上的那颗红痣怎么不见了呢?”

“没有啊……”

“是不见了嘛。你看你脸色那么红润,那颗小红痣呀,真的没有了呢。”

柳娜又羞又喜,急忙进屋取镜子来照了又照,果然是面若桃花,娇艳异常,脸上那颗小红痣一点儿都不明显了。这自然全是嵇康的滋润之功。小柳娜一瞧床上嵇康还没起来,偷偷走了过去,轻轻地一吻——

谁知嵇康早就醒了;不但醒了,刚才还大大地欣赏了一回美人对镜图。此时见柳娜走了过来,于是一搂,紧拥在怀,低首狂吻不已!

轻吻哪比狂吻?

浅吻哪比深吻?

短吻哪比久吻?

柳娜没想到嵇康昨晚那么用力之后,今天早上还这么精神,不由得几声“嘤咛”,两人又缠绵在了一起。

正耳鬓厮摩之际,忽听外面红妹喊:“娜娜,看谁来了?”

柳娜以为是公主回来了,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挣脱了嵇康的双臂,跑了出来。一看,原来并不是公主,却是阮浑带着小槐,兄弟俩一个骑马,一个坐着鹿车,说说笑笑地已到门前。

小槐很乖,见红妹叫了声“姑姑好”。柳娜假装生气说:“我呢?难道我不是你姑姑?”小槐眯了一下眼睛,也乖乖地叫了声“姑姑好”,这才过关。

阮浑这时已经成人,见了红妹与柳娜二人有些不太自在,不知道该叫“姑姑”呢,还是叫“姐姐”?算起来,柳娜恐怕比他还小一两岁呢。

红妹山里人家出身,嫁给向秀后依然是一片天真烂漫,大大方方地下阶笑迎:“阿浑你来了”,拉着他的手进了屋。

小槐一手拉着鹿,一手拉着阮浑骑的马,很熟悉地直奔马厩。柳娜见他这么勤快,实在是喜欢。

阮浑问红妹:“向叔叔呢?'’

“他一早就去去了。”

阮浑如今也是一名太学生了,但只是挂名而已,可不,今天又逃学了!当下微笑着想:下回我跟向叔叔一起去太学,吓唬吓唬那些同窗才好玩呢。

“那我嵇叔叔呢?父亲让我过来向二位叔叔请安。”

“阿浑何必多礼!我与你父皆非世俗中人也。”嵇康在里屋听得亲切,心中高兴,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阮浑急忙上前请安。

嵇康怡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