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竹林七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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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阮公夜吟 (1)

典午之变后,魏帝曹芳改年号为“嘉平”。

嘉者,美也;平者,太平也。不用说,起这样的年号自然是司马懿父子的意思,而对于曹芳来说,今后的日子恐怕美不到哪里去;要想天下太平,则更是缘木求鱼了。

奈何!

司马懿父子专权之下,一切政事都要获得他们的同意曹芳才敢下旨。司马诏又令钟会把三千御林军扩大为五千,日夜巡逻在皇宫内外,名为保护,实际上是把曹芳软禁了起来。

京城之中也加强了守卫。司马昭决定暂时息兵一年,专门作内部整顿。待一年后逼曹芳退位,“禅让”给他,再对吴蜀二国用兵不迟。

于是乎司马昭大摆晋王架子,紧紧地把持着魏国朝政,凡事只与老父商量,哪把皇帝小儿放在眼里?

山涛此时也大显身手,辅佐司马昭制定了一系列改革方案,接连出台,确实也使魏国上下兴旺了不少,文武百官把他没办法。

山涛又建议司马昭提倡儒学,把孔子的那套东西搬出来,如此则天下人“如大旱之获霖雨”,无不归顺。

司马昭从之。

与此同时,又令钟会、邓艾等人,不可松懈了练兵演武,将来无论是对付皇帝小儿也好,对付蜀吴二国也好,都是极为重要的。

钟会当然懂。除掉了曹爽在他并没有太大的快感,这些日子来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一雪前耻,杀掉嵇康并阮籍等人!

但司马昭暂时不许钟会动阮籍嵇康等人。一是给山涛留个面平.二是如今他正提倡“文治”呢,假使对文人们大加杀戮,岂不令人误以为他是一个残暴之主?

司马昭忘了,他正是一个残暴之主!前不久典午之变中何晏等人的血今犹未干!

对于曹爽,阮籍他们是没有感情的,对何晏则不同了。说到底,何晏虽然跟着曹爽做了很大的官,毕竟根本上是个文人。

同属文人与士大夫阶层,对于何晏之死,阮籍与向秀皆有“兔死狐悲”之感(嵇康则完全漠然视之)。这种感觉和遭遇刘伶之死时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

刘伶虽死犹生,是何等地悲壮洒脱。他临死前犹恨“平生饮不足”,令人尤觉其无限可敬可爱。刘伶死后,世人正式称之为“酒圣”,是非常恰当的。除了怜悯刘伶的遗孀与孤儿外,在阮籍他们这帮旧友心里,更多的是一段温馨的友情。

何晏为人比较复杂,好虚荣、尚浮华,是其短处;好学深思,开一代玄学之风,则是其不朽之处。

何晏等人一死,魏国名士日渐减少。此时的洛阳城中虽然称“大儒”者数以百计,但真正的宗师级人物并无几人。

太学中有好事者,私下议论到底谁是当今学界的泰山北斗?

因各人的专攻不同,所好也不同,这样的问题当然不会有定论;但无疑都认为以下诸子,不但在本国是宗师级人物,就是与一向以“文采风流”自许的南方二国中的那些身份绝高的先生们相比.也是豪不逊色的。

已死的何晏王弼等人姑且不算,当今出自本国而名震华夏的宗帅级人物有:

傅玄,通《易经》,知国运盛衰。

荀粲,通《三玄》,言语清雅,为人敦厚。

孟芝,通《十三经》,主持太学。

裴,通《十三经》,兼通老庄之学,著《崇有论》,一反老庄“无为”之论。

向秀,通儒、道并墨、法、农、阴阳家之典,著《庄子注》,继古圣之学,其博学深思,罕有及者。

夏侯玄,通《黄帝四经》,醇然古道人也。

钟会,通法家并兵家要典,且长于帝王之学,著《四本论》,亦非寻常人物。

嵇康,通百家之学,而无所师从。著《高士传》并诗文百篇,好饮且好剑。为人风流豪逸,分明仙家之流。

阮籍,出儒人道,著有《通老论》。为人亦狂亦谦,世人终不测其所为。

进入八月,天气又热了起来。虽说已是秋天,但感觉上却比盛夏还要热些。洛阳城外,洛河之水日夜东流;洛阳城中,天天大街上军民沸腾。因为司马昭要加固城防,搞得出入不便,想到城外散散步透口气,也变得困难了。

阮籍想起往岁与嵇康一起去昆仑山寻仙访道的事,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眼下是多事之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最近阮籍很少去见嵇康与向秀,也尽量不去上朝。天天就在家里教教阮浑与小槐,倒也落得清闲。

王戎最近越发富裕了,常派店里伙计送钱过来资助小槐母子的生活。王氏起初不想要,但阮籍夫妇劝道:“溶仲不是外人”,也就收下了。

这天送走了王戎的伙计,阮籍与儿子谈了几句话,便睡下了。

长夜难眠。

阮籍是上了年纪的人,心里事情又多,一会儿想阮咸,一会儿思念刘伶,一会儿又害怕司马昭他们终究会对嵇康下黑手,若昔日管辂的预言一旦成真,叫他如何能承受!

江氏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暗自叹息。

阮籍实在闷不过,索性起床看书。

窗外月光惨然,草木都披着一层冷冷的绿,望去没有丝毫生气。那园子在春天时,也是桃李争艳的呀,如今为何就零落了?

再不见那一树的繁花……

再不闻那一园的欢笑……

回看床上,静室之中,妻子一双愁眼正望着他。阮籍一声长叹,倍觉人生之多艰。若非绝情人,谁不是痛苦一生?

江氏见丈夫长叹,怕他过于忧虑,也起了床。老夫妻二人拉着手,各披一件衣服来到了院子中。

深夜了,那边王氏还没有睡。灯光昏暗,一定还在做针线活儿。江氏说:“嗣宗,我过去看看。”

阮籍说:“你去吧”,忽见江氏已经走远,不由呆了呆,才知道刚才自己又走神了。

老了!如今我老了!阮籍心中很不好受。想到小槐母子的孤苦无依,再想到自己今后恐怕也要先走一步,那时留下老妻幼子,又是怎样的凄凉景状?

人一老就容易伤感,阮籍此时始知一个人无论学问有多高,地位有多高,一旦老了,终归与常人无异。

一切的修养,到那时候都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但阮籍毕竟是个过来人,立即觉察自己未免太溺于世情,何不吟诗一首,以舒情怀?

诗虽然悲凉,但一吟之下,心里自然也就好过些。

诗为何物?诗者思也。人之所思,皆可随意吟之。

阮浑这时也没睡,见父亲夜深了还一个人在庭中站着,赶紧走过去:“父亲!”

阮籍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此时此刻,他的灵魂早已飞往太清。那是一个水晶世界,无人亦无物,一切皆飘渺,一切又都充满了一种真实的意蕴。

阮浑知道父亲在作诗,不敢再打扰。当下侍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只听得父亲吟的是: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疑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此诗吟毕,阮籍已是泪流满面。阮浑的脸一下子苍白了,扑在父亲的怀里,也是呜咽不已。

第二天一早,阮籍将此诗记下来,抄了一份让儿子给嵇康向秀送过去。

二人看了,不胜伤惋。嵇康心中感慨,也作诗一首,写在锦轴之上,卷好让阮浑带回去,“使吾兄观之”。

阮籍在家中等儿子回来,急急地问:“他们好吧?”听阮浑说“一切都好”,这才放下心来。

阮浑说:“父亲,嵇叔叔也作了首诗让我带过来给你看哩。”

阮籍大喜:“快给我。”

阮浑心想,父亲与嵇叔叔他们的感情何其深也:不知我将来能否交到像嵇叔叔那样的朋友?

阮籍接过卷轴打开,只见一片雪白的纸面上,神采飞扬地题了十来行诗。那字珠圆玉润,却又苍劲有力,正是“钟体”。

阮藉知道嵇康喜欢钟繇的字,有时也将其笔意顺手带出。那钟繇正是钟会的父亲。见嵇康如此没有偏见,阮籍心中自叹不如。

一股幽幽的墨香中,但见那上面写的是: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绿扬辉。鱼龙浼,山鸟群飞。驾言出游,日夕忘归。思我良朋,如渴如饥。愿言不获,怆矣其悲。

这时已是深秋,嵇康在诗中所写的“萋萋绿林”,指的应当是他们原来栖居的那片碧竹之林,其情何深也。

阮籍又见上面所写“驾马出游”,羡慕他不畏禁令,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真是潇洒不羁!

遥想其时,城中喧嚣无比,却见一人驾车而出,两佳人闲坐其身后。那车不快不慢,往城外悠然驶去,远处落叶正繁……

嵇康偶尔作诗,常取四言。阮籍知道这是他喜欢《诗经》的缘故。至于阮籍自己,他倒是最喜欢五言,这也许是受汉乐府的影响罢……

自此,三人诗文来往,虽少见面,但心更贴近。只觉文章之事,亦足以娱此生矣。

嘉平三年,司马懿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国事已定,他虽然没看到子孙称帝,想来也不远了。

人之将死,其念也善。临死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与嵇康见上一面,意思是聊聊天,讨论一下关于天道、人道、帝王之道。

能与司马懿谈这些的,当世并无几人。要说修养之高、城府之深与智谋之全,即使是司马懿的政敌,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这老家伙,何其奸诈无匹也!

诸葛亮没死的时候,司马懿与之是死敌,但都互相在心中引为知己。诸葛亮死后,司马懿本认力当世高人虽多,但那种千年一通的大才如我者,大概不会再有了吧?

然而又出了个嵇康!司马懿耳闻心惊:世传“龙隐麟现”之麟,莫非就是此人?

嗯,大有可能。想想这嵇康这些年所做的事,多么地与众不同。才华横溢,而不与权贵同谋;逸兴遄飞,而不故作超然出世之举。竹林被焚后又安居于洛阳城中,如此三年矣!

司马懿想来想去,猜不透嵇康到底是哪种人。他终于承认了他以前决不愿承认的一点,那就是:

帝王将相之外,别有一种圣人存在。

他以前固执地认为,只有帝王将相才有资格、才有可能成为人类的精神领袖与思想导师,故此,他膺服诸葛亮的超级智慧(因为诸葛亮不但是个异人,同时也是蜀汉丞相),更早就下定决心:若此生自己不能当皇帝,则一定要让子孙们做皇帝。除此之外,一切皆属低下。很难想像一个普通百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至于那些士人与军人,虽各有其功用,但毕竟只是供人驱使的虫蚁而已!

司马懿原以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无比正确,而今眼看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想不到内心深处却起了极大的变化。

若把嵇康与曹爽相比,则曹爽简直如猪狗一般,只知道权权权,不知天下为何物,更不知天下人为何物。

就是把钟会与嵇康相比,也是差得太远。这钟会并非蠢人,其进取之心古今罕有,可惜物欲太重,不能获得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