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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事实上,我在巴黎住了还不到两个星期就遇见了史特利克兰。

我很快就在达姆街一座公寓楼的五层租了一间很小的公寓,又花了两百多法郎在一家旧货店买了几件家具,把屋子布置得可以居住,还同门房谈妥每天早晨给我煮咖啡,帮我打扫卫生。接着我就去看我的朋友德尔克·施特洛夫。

德尔克·施特洛夫这个人有点特别,有的人一想到他就会不客气地大加嘲笑,性格温和些的人则会尴尬地耸耸肩膀。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了一个滑稽角色。他是一个画家,但实在很蹩脚。我是在罗马和他相识的,那时我还记得他的画作。他发自内心地热衷于画普通人和平凡的事物。他的灵魂中始终涌动着对艺术的热爱,他画过那些终日逗留在西班牙广场的贝尼尼大石阶[12]上的模特,一点也不害怕这些人有明显的艳俗之气。他的画室里摆满了他的画作,画中的人物有头戴尖顶帽、蓄着小胡须的大眼睛农夫,有衣衫褴褛的街头顽童,还有穿着花花绿绿小短裙的女人。这些人有的闲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有的在无云晴空下的柏树丛中幽会,有的在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喷水池边调情,有的赶着牛车行走在意大利的乡间。这些人物描画得非常精细,着色也一丝不苟,就是照片也不可能更逼真了。美第奇别墅[13]有位画家称施特洛夫是“画巧克力盒子的大师”。看他的画作,你会认为莫奈、马奈和所有其他印象派画家都从来不曾出现过。

“我并不自以为是个伟大的画家,”他曾经这样说,“我不是米开朗基罗,不是的,但是我也有我的特点。我的画有人买。我把浪漫情调带进了各种人的家里。你知道吗,我的画不光在荷兰有人买,在挪威、瑞典和丹麦也有人买!买我的画的差不多都是商人,还有富裕的手艺人。你恐怕想象不到那些国家的冬天是多么漫长、阴暗、寒冷。他们乐意相信意大利就是我画的那个样子。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意大利,也是我来这里之前心目中的意大利。”

我觉得这是永远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幻景,使他眼花缭乱,看不清事实真相;尽管现实是严酷的,他却一如既往用心灵的眼睛看到一个到处是浪漫侠盗和美丽废墟的意大利。他画的是一个理想——尽管这个理想显得渺小,平庸,毫无新意,但终究也是个理想;这使他的性格具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也正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德尔克·施特洛夫在我眼里不像在别人眼里那样,只是一个被人嘲弄的笑料。他的画家同行毫不掩饰对他的作品不屑一顾,不过施特洛夫赚了不少钱,于是这些同行便毫不手软地随便动用他的钱包。他出手大方,那些手头拮据的人一面暗自嘲笑他竟如此天真地轻信了他们编造的不幸故事,一面又厚颜无耻地伸手向他借钱。他重感情,但是在他那很容易被打动的感情里面却含有某种荒诞可笑的东西,会让你接受了他的一片好心却不会产生感激之情。从他手里拿钱就好像是从一个小孩子手里抢东西一样,因为这个孩子很傻,太容易受骗,你反倒有点看不起他。我想象,一个以手指功夫灵巧而自豪的扒手,如果遇上一个粗心大意的女人把装满贵重首饰的手袋遗忘在出租马车上,一定会感到有些气恼。造化弄人,让他成了一个笑料,却没有让他感觉麻木。面对别人无休无止的取笑或作弄,他也会苦恼挣扎,但是他又从不停止给别人制造嘲弄他的机会,有时倒好像是有意这样做似的。他不断受到伤害,可是他天性善良,不愿恶意对人:即便被蛇咬了,也从不懂得吸取教训,只要伤口一长好,便又温柔地把蛇抱在怀里。他的生活好像是按照打斗闹剧的格式写出来的一出悲剧。因为我不笑话他,所以他很感激我,常常会把他没完没了被人嘲弄的烦恼一五一十地倾注到我同情的耳朵里。他的遭遇最让人感到心酸的是,他受的委屈总是滑稽可笑的,而这些事他讲得越悲惨,你就越忍不住想笑。

话说回来,施特洛夫虽是一个很拙劣的画家,可他对艺术却有着非常敏锐的鉴赏力,同他一起参观画廊是一种很难得的享受。他感情真挚,他的评论入木三分。他生性包容,胸怀宽广,不仅发自内心地赞赏传统的绘画大师,也一样认同现代画家。他善于很快发现有才华的人,也毫不吝惜对别人的赞誉。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比他的艺术判断更为中肯贴切的了。他比大多数画家都更有学识,也不像大多数艺术家那样对其他门类的艺术所知甚少,他对音乐和文学的鉴赏力使他对绘画艺术有既深刻又不拘一格的理解。对于我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他的建议和指导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

我离开罗马后同他有书信往来,差不多每两个月我会收到一封他用古怪的英文写给我的长信。每次读他的信,他跟我谈话时那副结结巴巴、热情洋溢、手舞足蹈的模样就会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在我去巴黎前不久,他同一个英国女人结了婚,在蒙玛特尔区的一间画室里安了家。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同他见面了,他的妻子我还从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