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荣的以至难乎为继的唐诗之后,宋诗的成就确实稍逊于唐诗。但文学史上有人将宋诗一笔抹杀,说它不但不如唐诗,而且不如元诗,甚至“一代无诗”(王夫之《薹斋诗话》),则又贬斥过分了。应该说,宋诗还是有很高成就的,而且有它独自的面貌,后人习惯上称之为“宋调”。
从思想内容上看,宋诗比历代诗歌都要广阔。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是直接以诗议政的作品更多了。宋代诗歌创作的高潮往往是随政治斗争高潮的出现而出现。如北宋时围绕新旧党争,南宋时围绕和战之争都出现了很多政治诗、时事诗。二是描写民生更广泛深入了。宋诗不但写一般的农夫织妇,还扩展到纤夫、渔民、城市平民、手工业者、小商贩、艺人等,而且对统治阶级的种种压迫剥削手段给人民带来的苦难表现得更深入了。三是爱国诗出现空前的繁荣。鉴于宋代不断受到外侮,这类作品自然日益增多,至南宋已成为诗歌创作的主调。四是更广泛地描绘出经济生产,民风民俗等社会生活画面,许多新的经济、社会、文化现象,诸如盐酒专卖、漕运、矿业、新式农具、医疗技术、年节风俗、占卜、说书等,都被诗人们摄入笔端。五是品评艺术的作品大量产生。宋人的文化修养要远高于前人,因而产生了很多优秀的评论诗、书、画、乐的诗歌,诗歌成了文艺评论的重要工具。
坡仙集苏轼著
宋诗在思想内容上也有不少缺欠,如缺少热情洋溢的爱情诗、抒情诗、边塞诗等。
宋诗在艺术风格及表现手法方面也有某些新倾向。
首先是议论化。唐之杜甫、韩愈已有此苗头,至宋,随着诗歌功能、表现力的不断扩大,社会矛盾的不断加剧,再加之宋代诗人多与政治家和官僚兼为一体,故尔“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欧阳修《镇阳读书》)——以诗为武器,议论时弊,干预政治,已成为历史的必然。而宋代盛行的禅宗和理学更进一步加重了这一风气。自北宋中叶王安石、苏轼后,大部分诗人都喜谈禅,因而以禅论诗,以禅入诗,在诗中发挥禅理成为当时的普遍习尚。宋代的理学扼杀文学的美学价值,扼杀人的正常情感,对于诗歌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摧残作用,至于将理学的陈词滥调搬入诗歌创作之中,更产生了很多充满头巾气的陈腐议论,正像刘克庄在《竹溪诗序》中所评,这类诗“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但也不能否认其中有一些有理趣而无理障的好诗,如朱熹《观书有感》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就是一首“寓物说理而不腐之作”(陈衍《宋诗精华录》)。所以对宋人喜以议论人诗应该全面、辩证地加以分析。
其次是才学化。这主要表现在喜于诗中广征博引、多用故实上。这种倾向从唐之韩愈已见端倪,至宋更为普遍。从北宋初的西昆派到北宋中的苏轼,再到两宋之交的黄庭坚和江西诗派都有很明显的表现。其中运用适当者能加深诗歌的表现力,运用过滥者则似“獭祭鱼”,被后人讥为“除却书本子,则便无诗”(王夫之《薹斋诗话》)。
再次是散文化。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曾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其时,从梅尧臣、欧阳修等人始,已有此倾向。总的说来它破坏了诗歌的固有特征,不足称道。
另外,宋诗在语言风格上多保有平淡自然的风格。虽然有些人只出于为政治服务的功利观点而强调平淡自然,如北宋初中期的王禹、欧阳修等人,他范成大像们为强调“传道而明心”,特别提倡诗应“易道易晓”;有些人能上升到审美的高度,而强调平淡自然。如王安石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苏轼说:“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至也”(《与侄儿书》);陆游说:“工夫深处却平夷”(《追忆曾文清公》)。这样尽管他们之间的艺术风格各不相同,但在语言风格上都崇尚自然平淡,这和唐代很多诗人,特别是唐中后期的诗人过于追求华丽禾农艳,或奇奥深涩有所不同。
宋诗还特别注意诗之“小结裹”,即具体的写作手法和表现技巧。唐诗在大领域内都已捷足先登,臻于完备,宋诗就只好在唐诗已开拓的道路上或向深处,或向远处,或向侧处作进一步的细致开发。前人评“诗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实非唐人所能囿也”(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宋诗人……能不袭用唐人旧调……大抵残意深一层说,直意曲一层说,正意反一层说、侧一层说。”都道出了宋诗的这一特点。
宋诗的繁荣和宋代诗歌理论的发展分不开,这一发展主要体现在大量“诗话”的产生。诗话或记录轶闻,或品评得失,或考证史实,或阐述理论,三言两语,各成片段,是一种非常富有民族特色的文艺批评形式。它固然有某些过于拘泥“诗法”的倾向,但如果因此而说:“唐人精于诗,而诗话则少;宋人离于唐,而诗话乃多”(《围炉诗话》),却未免诬之过甚。应该说诗歌理论的繁荣对探讨诗歌的美学特征还是益大于弊的。
宋诗在不同阶段还有其不同的特点。
北宋初期主要有“白体”、“晚唐体”、“西昆体”三派,其共同特点是沿袭唐风,尚未形成宋诗的独特面貌,因此可称为沿袭期。“白体”主要效法白居易的浅切诗风,但结果往往“流易有余而深警不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骑省集》)。成就较高的诗人是王禹(954~1001)他自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前赋村居杂兴诗二首》),因而其诗具有较强的现实主义色彩。“晚唐体”以“九僧”为代表,宗法晚唐的贾岛、姚合,以意境清幽为尚,但往往流于破碎小巧。“西昆体”效法李商隐,讲究辞采、崇尚故实,其代表作家是杨亿、刘筠、钱惟演。西昆派遭到范仲淹、石介等人的强烈反对,范、石等人虽不以诗名,但也写了一些风格与西昆迥异的作品,为宋调的滥觞作出了一些贡献。
南宋后期,随着爱国意志的消沉,诗歌创作进入衰落期,著称于诗坛的是一批“江湖诗人”及其作品。他们之中除刘克庄、刘辰翁、戴复古或作品较多,或气魄较大外,多数都破碎不足以名家,作品数量既少,气象也很局促,像“四灵”这样的作家又重新拈起了晚唐的旗号,以贾岛、姚合为宗,取法不高,成就更低。所幸的是“国家不幸诗家幸”,南宋亡国之变又造就了文天祥、汪元量等一批爱国诗人。他们的作品既有强烈的抒情性,又有高度的纪实性,在继承杜甫的“诗史”传统和南宋中期爱国传统方面都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并为宋诗作了一个光辉的总结。像文天祥的千古名篇《正气歌》,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过零丁洋》),早已化为民族之魂,成为整个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