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馥,一梦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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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蓝风筝的回归

◎木木爽

第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中国少年文摘知名编辑。

传统的春节就像一根风筝线拽着我们这些离家求学的孩子。

风飞翔了一年在这个时候停歇了下来,所以风筝也该回家了。我和木木是同时被收回的两只紧挨在一起的风筝。

在这一年里,我和木木比翼双飞,一起看大地的风景,一起追寻落日,一起上跃,一起跌跤。

我要说的是,木木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人。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木木在一个大雨的夜晚把头埋进我湿透了的头发,用温热的嘴唇咬着我的耳朵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一起飞。”更多的原因是每当我从原来的高度下落时,木木都会及时地抱住我,然后来一个让我激动不已的拉升。

我在天空之外能清晰地看到我们飘飞的弧线,在这条弧线上,我和木木更像两只连体鸟。我用我的左翼飞,木木用他的右翼飞。其实我和木木原本就是独臂的小鸟。木木11岁时失去了妈妈,而我在6岁时就遭遇了爸爸的离世。我一直觉得这两次不幸是我们俩相爱的契机。

和木木在一起后,我已经很少哭过了。学校里的学业也是蒸蒸日上。木木的朋友们都说:“木木,你娃走运死了,交了一个聪明快乐的精灵一样的女朋友。”可是三个月前我生日的那天,我却哭得一塌糊涂。因为木木在我的生日卡片上写道:我常常觉得你是只忧伤的蓝色风筝,当我们飞得太高时,你就和天空混为一色,我为看不到你而感到害怕,我想那样孤独的你不是也会忧伤吗?我不知道木木如此悲凉的想法从何而来,不过这样的想法我常常有过。我时常想到《阿飞正传》里那片永远蓝蓝的飞逝而过的森林,我觉得自己就和阿飞一样像一只没有脚的鸟,它飞呀飞呀,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生只能下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会不会是我的忧郁影响了快乐的木木呢?木木,我愿意和你一起飞,但绝不想看到你也变成无脚鸟。

后来,木木在放假前一脸兴奋地告诉我:“这个春节我想和你一起回家。”木木又说:“我想到你的家乡采你说的那种染指甲花,我要把你这只蓝风筝染得粉红粉红的,像个芭比娃娃。”粉红色的风筝,这倒使我想到我的一个粉红色外壳的日记本。那里面记着我在家乡的所有秘密。要命的是木木对此一无所知。木木肯定也没想到那本粉红色外壳的日记本有着最忧郁的蓝色的扉页。我甚至以为我必须回家的目的就是要带走它,带走那个蓝色扉页的粉红色日记本。

尽管回家对我来说就像无脚鸟落地前颤动的羽毛,每一根都代表着死亡。我还是答应了木木的请求,我不想让木木失望和伤心,因为我爱木木。其实从一年前木木抱着我的那个风雨的夜晚起,我就知道我逃避不了他,就像我逃避不了过去一样。

木木在旅程中一直兴高采烈,我在南方的家乡给在北方长大的木木很多美妙的新奇感,而我一直忧虑着我的粉红色日记本和日记本上那段晦涩的青春。晦涩的青春,木木所不知道的我的晦涩的青春,它是我郁滞在我内心无法炸响的惊雷,我伤害自己的触角和视网膜,试图来忘记它。如今我将要和我最心爱的木木去触碰它,去注视它,我的心怦怦地跳,在等待着什么事发生,而且我一直有个不祥的预感,那个粉红色的日记本遗失了。遗失到某处我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看着它的主人归来。

全封闭的高速公路旅程很快就结束了,高兴和担忧此刻都化成旅途结束的欣慰。当我放下旅行包环顾四周的一刹那,我竟有种陌生的感觉。“这还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吗?”我脑子里反复问着这个问题,脚步却像上了特定的弦。

回家的路是不会变的,无论多远。

木木一路上哼着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国营厂区,没有城市的喧嚣,也没有乡村的闭锁。木木说,这是一个散发出平淡生活气息的理想成长地。

路上先后有两个人向我打招呼,他们对我的名字脱口而出,眼里全是久逢的欣喜。其中有个挺成熟的男人还说小时候我和他去食品厂偷过糖果。我对这些目光和听起来像传说的往事都躲闪不及,我越来越烦躁不安,脚步也越来越快。木木拖着两个大旅行包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望着他,我忽然想到一部电影里看过的场景:经过无数次巧遇又错过的徐静蕾和耿乐在一座几十层高楼的一间单元房里度过了再次重逢的夜晚,当第二天早晨徐静蕾捧着一大锅的油条和豆浆去敲门时却发现走错了房间,她在十几幢高楼间来回奔走,却再也找不回昨天的那间单元房。她只有望着高远的天空,再一次迷失了自己的爱人。想到这里我抬起头怏怏地看着家乡的天空,一群鸽子呈喷射状无声地飞过。

木木说我是只迷失在天空的蓝色的风筝,那么我是否已经迷失了我的家,木木最终也会忧伤地迷失我。

后来我在新修的广场的喷水池前远远地看到了带妻儿玩耍的M老师,我的脑袋一直轰轰作响,我觉得身体里某种东西坍塌了,留下更多触目惊心的废墟,我的眼睛疲惫不堪,我逃一样地离开了那儿。木木无声地跟在后面,这是一片木木并不熟悉的土地。

我们最终回到了家。妈妈对木木表现出巨大的惊喜和急切的热情。木木的回应样样看起来是个极懂事的男孩子,妈妈一直欣慰地笑。但妈妈还是比以前苍老了很多。爸爸走后,患有心脏病的妈妈就将她的全部给了我,而我……妈妈是我永恒的负疚,关于这个情结在我脑里不断纠缠,我真怕有一天妈妈会用死来让我在负疚中也死去。

我的房间依旧如初,连窗帘和床单都还是以往的纯蓝色。木木说房间太小,窗户的位置也不对,他还说房间里缺少阳光和鲜花。就是这样一个房间,一度成了我逃避一切的寄宿地,成了我孤独灵魂的乐园。我曾多么悲怜地爱着这个房间,这一点,一万个木木也不会明白。总之,在听过木木的长篇评论后,我也不会对它做任何改变。

房间墙壁上那只闹钟把木木吓了一跳。那是只古怪的闹钟,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紧锣密鼓地响一下,然后一个小人就从闹钟上的一个小门走出来说一句:“伟大的事业在等着你。”

“伟大的事业,伟大的事……”木木哈哈地笑着。

“那时对我来说伟大的事就一件——读书,真是可笑。”

“其实,伟大的应该是这个闹钟本身,你看,那不停走动的时针……”

“你说的是时间。”

“是的,就是时间,万劫不复的时间,伟大的时间。”

“伟大的时间……”我沉沉地想。我试图用伟大的时间来忘记我那晦涩的高中,忘记M老师,忘记爸爸出事的夜晚,但时间偏偏用“永不磨灭”和我开玩笑,我无法掩饰今天再见到M老师的惊慌失措,我不敢说我还有什么力量与这伟大的时间抗衡。

木木一一翻弄着我桌子上的小玩意儿,零零碎碎的记忆再次打破时间向我袭来,直到妈妈走进房间拍着我的头说:“让木木睡这儿,你和妈妈一起睡。”“不,我要在我的房间睡。”因为我想起粉红色日记本的事,我知道它就在我的房间,我今晚就要找出来。妈妈拗不过我,只好又为木木缔造了一个看起来很温馨的小床,木木在伯母那温柔的热情下很快就熟睡其中。

我还点着灯,开始找我的粉红色日记本,很久,很久,我一直没找着。

家里的夜很静,我不知道自己后来是不是在做梦。

我听到空气嘶嘶地游弋和搔弄着什么,我听见书桌上第二个抽屉里发出尖利、嘶哑的饮泣与呼喊。就是那本粉红色外壳的日记本,它婆娑着被岁月的尘埃涂染得日益沉重的身体爬出抽屉,爬到书桌上,倾斜着向书桌前的窗口探出身子。我惊呼起来,它便一头栽了下去。飞起的纸片晃晃悠悠,跌入茫茫黑暗。我在这声呼喊中醒来,全身被汗水或泪水样的东西浸透了,我打开灯,看到书桌前的,窗户果然开着半扇,我从五楼的窗户往下看,黑洞洞地犹如无底深渊,我似乎听见那深渊中我的日记本在喊:“你为什么一直想要丢弃我!”我想起自己在日记本上曾写过的一句话:

“我真的很怕,怕打开它,怕看到自己一道道醒目的伤疤,怕让自己疼痛。我有时想我可以把它烧掉,埋到以前外婆家院子的那棵梧桐树下,那里曾经埋了我喜欢的一只小猫。其实我更希望它在一个我说着梦话的夜晚爬到窗前来一个美妙的自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跑到楼下正对窗户的地方找,那是一片白光光的水泥地,可一点纸片都没有。

我知道就算家乡的一切都变成了哑巴,那本粉红色日记本也会说出一切秘密。这些秘密在今天已经毫无意义,只有我还在乎它。我觉得我全身冰冷湿透,像落入一个冰窖。

我甚至想到它被什么人拿走了,妈妈,木木,还有M老师。

临近春节的那几天,我的面部表情和微笑都是属于别人的,亲戚们坐在拥挤无比的空间,拼命地吸烟喝酒。我和木木像所有初见长辈的小情侣那样尽量变得随和又柔顺,藏起我们那些不讨人喜欢的棱棱角角和混账语言,让长辈们觉得我们是礼貌、谦虚、羞涩的一对,然后最终博得他们诸如般配这样的赞美。我恨透了听这些话,我的木木也不喜欢。

于是在大年初一的前一天,在我的粉红色日记本自杀事件的三天后,我和木木离开了我的家,也是从那天起我听见我的日记本在某个角落开始说话了。

木木说要去看看我的学校,我们去了,骑着我的旧单车。假期的校园清冷得像一座寺庙。旧单车的轮子压着枯黄已久的落叶,那沙沙沙的柔软与韧性抚着我的记忆,就像有一群喧哗的女生落在身后,又像有大声吼着歌的男生叮当而去,这些足迹试图一次一次地把我带到世界那扇打开的窗户前,驱走那时候占满我所有心灵的决绝和自卑,但我终究犹豫了。

我开始抱怨路的艰涩和车轮的凝滞,把旧单车甩给了我身旁的木木。木木踏上车,箭一样冲射出去,飞起的落叶夹着灰尘扑上我的脸。

我恍惚地呆愣在那里望着属于这里的单车和不属于这里的木木。熟悉的陌生和亲密的疏离。

当浅蓝色的教学大楼逐渐逼近,那蓝色的忧伤又开始在我心里依次地噬咬着过去。我的粉红色笔记本就是从那时开始说话的,它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从过去传来。它说:

“我高中生活的面目含义不清,影像模糊。一段比无聊还无聊的日子,空白的日子,连线索都找不到,除了消灭昆虫,我还干了什么呢?”

只有一个感受是深刻的,就是每天坐在浅蓝色的教学大楼最高的一间教室里,这间教室左面的第一个窗户的右上角有一块拼接的玻璃,阳光穿过它变得特别强烈,刚好照着我的课桌,照着我脸上又痛又痒的小痘痘。我能清楚地看见飘浮其中的尘埃和小飞虫,我总是轻轻地抓住小飞虫放在桌子上,慢慢地弄死它。

今天M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我总是没听课,尽做些古怪的小动作,他还说我作业上的荧光笔的颜色让他的鼻梁发酸,可我喜欢它的闪烁和刺激。

“M老师说话时,我一直盯着他细长的手指……”

日记本说到这里时忽然打了个嗝,或者它不想再说下去。

“木木,我们走吧,这并不是个好玩的校园。”

“我刚才看了你们操场右角的乒乓球台。那真是个漂亮的球台。”

认识木木那天,他在大学体育馆的乒乓球台上挥汗如雨,一个金色的小球划了一道美妙的弧线像流星一样落在我脚边……

离开母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M老师。或者说若不是为了M老师,我才不会来这让我几乎绝望的学校。我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拾起几天前轰塌的废墟,我的粉红色日记本也在帮我,它说M老师如虹的眼光从没有离开我,它还说:“我苍白的高中生涯像早市的青菜一样挂在M老师握着钢笔的手指上,灵活细长的手指。我看着它们演算出动量,功率,这一切都像是曼妙的舞蹈。我的朋友和我说话越来越少,连最要好的阿一也是偶尔说两句,我完全掉在只有我和M老师的舞蹈的世界里,我觉得这简直是一场杰出的默剧。M老师被无端地带入其中,他看我的每一眼都被我当作颇感兴趣的凝视和有所倾心的关注,尽管他对每个同学都这样,但我固执地认为只有我在乎这些瞬间逝去的眼神。如果哪一天我看不见它们,我就会焦躁不安和自卑自责,我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不叫爱……”

粉红色日记本说到M老师时总是断断续续,我知道这是因为故事本身就像是岩井俊二飘忽的镜头和镜头下的不完整的青春。

我并不想把自己的青春搞得像岩井俊二那样眩目与残酷,我尽力以平常的心态来回想当时M老师给我的帮助,至少有一点让我激动不已,那就是你可以如此感性地学习一门纯理性的自然科学,就像牛顿在写出万有引力定律前曾遭受了那么富有诗意的一击。我敢说就是一向宣称“数学美”的木木也不及我当时的一半。

“木木,你听说过物理诗人没有?”

“你是说爱因斯坦的胡子还是他那魅力无穷的相对论?”

“木木,你能了解我过去做物理题时总感觉是在写诗吗?”

“呐,写出诗肯定是这样:

我们俩坐在大磁铁的两端,

有种力量一直要将我们各自俘获,

可是,

我们虽然近在咫尺,

却永不会相碰。”

“木木,你真是个蹩脚的诗人。”

“谁让我是物理系的高才生呢?喔,你说过你的物理老师叫什么M,还说他戴着深色镜片的眼镜,看起来像个瞎眼的螳螂。”

“木木,那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是呀,那只是一个笑话。我有一大堆硬邦邦的笑话,那是我谈论过去的一种方式。因为我知道就是最冷的笑话,最黑的幽默也会让人嘴角一翘,露出无关痛痒的假惺惺的笑容,这些笑容曾多次挽救了我陷入冰凉回忆的绝望局面。

木木在听这些笑话时也会笑,但木木笑过之后还会说:“你可真会阿Q精神。”

很多时候,如果不是木木提醒我,我会没命地掉进阿Q精神的自我原宥和慰藉中,尽管我用这样的方式逐渐在新朋友面前竖立了一个崭新的形象,我在镜子前把我的眼神锻炼得热情洋溢,我总是对人说,我快乐,即使不快乐,也不会忧伤。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方式。我一直痛苦地咬着这只精神的手指,保护着脆弱如瓷的新形象,迷茫地想,木木爱上的是我还是仅仅是这个形象。

其实我早应该明白,我骗过了所有人,也骗不过木木,最纯真善良的木木。

从木木说我是一只忧伤的蓝风筝起,我就应该明白。

再在这个校园走下去,我只会变得越来越忧伤。我带着木木到了一个叫“猫石滩”的地方,我忘了对木木说,小时候我的家就住在长江边上,那真是个快乐的赤脚堆沙子的童年,可这样的日子早就跟随爸爸的离世而远去了。今天和木木一起站在江边的感觉简直难以把握,我只有一遍一遍地问木木:“这里美吗?”

木木的回答让我有些失落,他说:“如果说三峡是长江最险峻和磅礴的喉管和肺腑,这里只是它的一段小肠。”木木是在一个有美丽沙滩的海滨城市长大的开朗的孩子,而我唯一有过的真实的自由快乐留在这被木木叫做“长江的小肠”的乱石滩里。

可是,木木,你可知道,离开家之前我天天到这儿,扯那些新发的、干枯的王子草,打成爸爸教会我的结,然后一把一把地投进江水的旋涡中。

木木,你可知道,去年回家时,我就站在“猫石滩”最高的那块石头上,望着装满王子草的旋涡喊:木木,我们一起飞,一起飞,木木。

我的粉红色日记本又在说很多话,木木你又能听得到吗?它说:“我对长江的每一个旋涡都有很深的感情,我把它们记得很清楚,知道哪些漩涡投进了多少根王子草。爸爸,我把对你的思念放在两根打结的王子草里让旋涡把它带到你身边。爸爸,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在这猫石滩上就能看见家里的阳台和阳台上晒衣服的妈妈。那时的王子草总是那么多,那么绿,为什么打王子草时总是你赢。妈妈今天生病了,你走后,妈妈和我总是不知原因地生病,就像这里的王子草也不知原因地没有以前多,没有以前绿了。”

木木我要你知道,如果爸爸还在,他一定会喜欢你的,他会随便地叫你小子,但他一定会很慎重地牵过他小女儿的手交到你手中,然后用男人间才能读懂的目光久久看你,我那时候一定傻得像块石头。

我流了很多泪,泪被入春前的冷风吹干,脸像结了冰一样绷得全无表情,真没想到想跟木木说这么多感人的话,却如此冰凉沉默地望着木木,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我深深喜欢的地方像“长江的小肠”一样拉得越来越远。

今年的春节没有除夕,明天便是2003年了,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等待新年的钟声敲响。今天下午对木木的冷漠让我很不安,木木也显得忧心忡忡,妈妈在厨房里煮着咖啡,为了半夜才结束的春节联欢晚会积极地准备着。最后是电视里的一首歌让我们谈到了“快乐”,这个主题对我来说是一场艰难的对话。最后我只会理屈词穷。

我的粉红色日记本帮了我不少的忙,它说:“我的学习已经到了无力驾驭的状态,我只有放纵地对待自己,在我堕落的时候,我没想到我意外地体会到一些我把它也归之为快乐的东西。比如说任性的快乐,比如说追逐M老师目光的快乐,再比如发呆的快乐……”

我问木木:“你听过一句话吗?越快乐越堕落。”

“那是一部电影的名字,邱淑贞很漂亮。”

“‘堕落’是我们高中时流行的酷词,就像我们今天爱说‘郁闷’。”

“常说那个词的都是好学生,他们在厕所里想一会儿好莱坞的新片都叫做堕落。”

“这是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他们给自身创造了一层神秘的烟雾,让我们觉得他们在学习这条正规道路上是多么的幸福。”

“你觉得他们真的快乐吗?”

“木木,如果那对我来说叫做快乐的话,我宁愿像吃了凤梨罐头的金城武那样变成哑巴。”

“你说的是《堕落天使》,我知道你喜欢那部电影。”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深夜坐在电视前,一遍一遍地看。金城武吃蜡烛冰淇淋的场景在我以后的生命中一直挥之不去,我曾多次在木木面前描述它的美,木木看着我沉默的表情就受不了。然后跑老远去买两个大杯的香芋冰淇淋,还点上两支蜡烛插在中央。

我们一起吃冰淇淋的那个漆黑的小花园一度被人窥视。因为我们看起来确实像两个大型的萤火虫。吃冰淇淋时木木问我:“如果一个人太堕落,还会成为天使吗?”

看着他还沾着冰淇淋的嘴和纯真的眼睛,我说:“天使都是在天堂才堕落的。”

吃完冰淇淋后木木说了一句让我感动万分的话。

新年的钟声就快敲响了,伟大的时间重新拉回了我们俩今天下午莫名其妙的距离,我沉醉在冰淇淋一样甜丝丝的满足中。我希望钟声敲响以后,就不会再有过去。

不再有过去,只有将来。我反复地骗自己说。

我没有想到木木会打破我的骗局,在钟声敲响之前的那一刻。

木木说:“在你进入新年的一刻前,你应该坦然地看看你曾走过的路,过去是你最好的财富,你不应该躲避它们。”

“我逃避了什么?”

“你的过去,回来后,你一直在逃避,躲避你不喜欢的学校,躲避你喜欢的M老师,伯母说你让她为你推掉了同学聚会,你应该再回到他们中去。”

“木木,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我真的不愿想,不愿想……”

“你只是怕暴露你的真实,就是让你恐惧的东西让你最终臣服。”

“木木,你别说了……”我的心凌乱如飞雪,我用手狠狠地推开了木木,我不知道木木怎样知道这些,我甚至想到一定是木木拿走了我的粉红色的日记本,他看到了所有秘密。我还胡乱地想木木不爱我了,他这几天的沉默寡言和忧心忡忡就是为了在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刻给我致命的一击。

可他为什么还说要把我这只忧伤的蓝风筝染成粉红色呢?

我拔腿往外跑,站在门口的妈妈焦急而无奈地看着我。我恍惚明白是妈妈把一切告诉了木木,因为妈妈喜欢木木的真诚,可妈妈,你了解我吗?我也爱木木,还爱你,爱M老师。我逃避以前那个懦弱、忧郁、自私的我就是为了不失去你们。

我的心乱到了极点,我跑下了楼,木木在后面追我,直到我重重地跌在楼下的路灯前,路灯的光照着一小块地方,我的粉红色日记本的遗失地。我坐在那一小块地方,愤愤地望着木木,就像是他偷走了我的粉红色笔记本。我最后喊出:“你看到了,我和你想象的根本不一样,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那盏路灯忽然灭了,黑暗吞没了我和他的空间。

“我走了。”木木在黑暗中说,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一种藏也藏不住的沉重,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

木木在那个一点光都没有的夜晚真的走了。

他走后的那一秒,2003年的第一次钟声敲响,到处都是别人的欢呼声,而我是孤独的。只有木木吃完冰淇淋时说的那句让我感动万分的话响在我的耳边。

他说,如果他做了天使,他就会带着几十磅的天堂冰淇淋从成都最高的楼坠下来,回到我的身边。

一颗冰凉的泪挂在我的脸上,照亮了周围的一切,我看见我的粉红色日记本被一只蓝色的风筝带走了。

或者说这个夜晚我看见了我的命运,命运是那只蓝色的风筝和粉红色的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