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馥,一梦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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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希望的田野上

◎黄海涛

曾获得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一眨眼的工夫,她视而不见地看着我,这是荣耀,是春天,是太阳,是温和的海洋……

——阿尔贝·科昂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Z君抽着烟蹲在厕所里对我说了这样一句,他说,这世道变了,女人太可怕了。说这话时他仅仅是18岁的模样,那时我想破脑袋也无法想象平时一脸幼稚的Z怎么会说起这样蕴涵沧桑的可怕句子。这好比一个女人习惯了穿小鞋,一旦出现美丽的大脚,众女性便要惊呼远远走来了一只奇特的河马。我蹲在他旁边,顾自抽了一根廉价的香烟,对着门板想到了很多奇怪的事。比如Z的胡须好像一夜之间生长出来,我偷看到他日记本里写道,须知差次多态乃是幸福的本原,这是罗素的话。里面写着大大小小的字,但没有一句是关于他自己的。Z说完这句话,拎起裤子走了出去,他说,我在外面等你。我说,好。我那时候的想法仅仅是,我看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里写到一个不肯长大的孩子,他叫奥斯卡,我以为他会永远坚持自己的信仰,不会改变。但事实上他后来还是改变主意做了大人。这让我很失望,我为此痛苦了两天,就决定要把书烧了,给自己重新找一个定位。于是Z的话起了作用,我觉得空间越狭小,越能诞生伟大的言论。比如Z又说道,你不觉得哲学家爱在厕所马桶上思考问题吗?我们的何勇先生说了,你们吃的是粮食,拉的是什么,是思想。

有关Z和L的关系,我是这样理解的。胖L在经历漫长的感情空虚后,对人,对事都缺乏了应有的耐性,于是整个人就焦躁不安,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显现出一种兽性。不久以后她大病了一场,大圆脸顿时消瘦了一半,这让L看上去有了点朦胧美,于是重新燃起对久违爱情的渴望。她在此时遇见刚刚失恋的Z,时机恰到好处,在一个醉酒之夜,她把一个女人应该有或者即将拥有的激情全都奉献给Z,作为代价,Z咬着床单感激涕零,无话可说,只好将瘦骨嶙峋的身体许诺出去,以报答这位胖姐姐的患难之恩。第二天Z对我痛苦万分地说,这个水桶身材的女人是他现在的女朋友,他幸福得不得了,你看她脸多瘦,多瘦。由此看来,Z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做了蠢事,他意外满足了L的兽欲,却没考虑到自己的未来爱情。这是命。L说,她会一辈子跟着Z,一辈子对他好。有她一口干的,就不会让Z喝稀的。我深知Z遇到了一个负责任的女人,这种女人世上已经不多了,因此嘱咐Z要好好听话,不许欺负人家。胖L听后对我莞尔一笑,我惊得打了个冷战,发誓再也不想见这个丑女人了。一个月后,我发现Z骨瘦如柴,问其何故?Z说,是命,他命该如此。他那亲爱的L,身体在Z的滋养下愈加肥壮,皮肤白皙似雪。Z说他现在才知道女人是靠这东西养颜,女人是可怕的。他描述的一堆明晃晃的五花肉,在我脑子里形成一幅奇特的景象。L穿着棉布裙,露出愈加粗壮的小腿,两根麻花辫在胸前晃来晃去,在太阳底下对我突然一笑,我就看见她黄玉米般的门牙在空气里闪着金光,她说,金牙是我的,Z也是我的。你要,我也不会给你。说完L哈哈大笑,笑声让我直冒冷汗。所以我同情Z,不带一点虚假的成分。我无比坚定地以为这生活其实就是个悲剧。

我们的学校在一个小镇上。关于这个小镇,我希望能用更多的语言来描述它黄昏时的太阳,和小镇喧嚣归于沉寂的某一个时刻。在那样的景色里,数目不多的自行车在马路上穿梭而过,大部分人提着编织袋或者锄犁在一旁的道路上慢悠悠地走,不时有一只黄狗在追几只母鸡,把路上的沙灰弄得飞扬起来,引来妇女们一顿臭骂。归于沉寂的那一刻,道路上会如期散满肮脏杂乱的垃圾,犹如黄昏时即将下市的菜场。地上堆满了一天的烂菜叶和废纸,你能看见一群苍蝇在纸上乱飞,赶远了它们又很快飞回来。我和Z光着身体在水里仰躺着,只见两条小内裤随着水波荡来荡去,像是两条红色的塑料袋在水上飘浮。头顶上是一座水泥桥,我们在桥洞下游泳,我和Z根据发动机的声音来判定此时桥上开过的车辆是桑塔纳还是装稻草的拖拉机。Z说是拖拉机,我说是桑塔纳,结果游到桥头一看,原来是辆拉草的驴车。Z说,这驴怎么能叫出发动机的声音?真是邪了门了。于是他归纳总结说,以此断定,畜生和人一样都有脑子,有脑子就要受环境影响。比如这头驴既然能叫拖拉机的声音,那按道理,它如果生活在大城市,难保就能叫出奔驰和宝马。我对此深表赞同。黄昏时的夕阳,余光照射到水面上,又是明晃晃的一片,远处是黄色的油菜地海洋。Z露出两瓣精瘦的小屁股,露在水上,又一个猛子扎下,两脚扑通扑通,很快又在水中央冒出了他干瘪的脑袋。我在这时听见了L的声音,再回头,那个干瘪的头又缩进水里消失不见了。L弯着腰趴在河沿的石头上对我妩媚地笑,她说,Z呢?让他上来,我们一起去上课。我说我不知道,我努力在水下捂住红色的小内裤,不让它飘上来,让L快走。可她依旧赖着不动,她提着Z的长裤说,刚才在桥上已经看见Z了,他跑不出这条河。Z在水里憋不住,潜到岸边露出了头。Z说,把裤子给我。L就把皮带抽了,扔到Z的头上。Z套上裤子,穿上鞋,上身还光着,就冷不丁从她旁边跑了,都没跟我打声招呼。我听见L哇哇叫着,追着他跑,L的大嗓门告诉我她要活撕了他。我踩水立在桥下的水中央,看着一个体形臃肿的肥妞气急败坏地追逐一个拎着裤子,身材瘦小的男人。下意识觉得这幅景象相当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某一个瞬间,尘土飞扬的大马路上,一个长头发女人举着锄头追打一条黄色的狗,狗的前面是一群体态臃肿的母鸡,它们上蹿下跳,飞扬的鸡毛在灰蒙蒙的尘土里纷纷掉落,像是要把一只母鸡变成一只秃毛的鸵鸟。你看啊,这满地的鸡毛,该让Z多么绝望。我难道会是一只母鸡吗,他也许会这样说。

那时候我们是高中二年级,也就是说,在三年短暂而又漫长的青春时光里,我们身处的是一种中间状态。用Z的话说,我们是被一根银光闪闪的铁丝穿过了肚皮,全身赤裸着像条臭咸鱼一样悬在半高的空中,正以激动的神情等待那美丽而绝望的时刻。我曾一度以为上帝为你关上一扇窗,就会为你开启一扇门。这在Z身上表现为,他悲剧性的拥有一副人见人哭的猥琐模样和他的女友胖L,但却创造性地享有一个智慧的大脑,这让我很嫉妒。他在政治课上,左手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对我说,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我听着觉得耳熟,感觉在哪本书上看过。他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王小波说的。详细内容,你可以参看《白银时代》正文第一页左起第三句,原话是出自他的一位热力学老师。那是多么牛X的一位老师啊,Z瞬间已经把头扭回来,像条死鱼一样趴在课桌上感慨。那模样像是少年儿童般纯真无邪,我不得不说,他的思维在跳跃。现在我们在谈王小波的世界银子论,再等一会,他会问你,你知道马尔库塞吗,他写的《单向度的人》真是一部卓越的著作。我无语,我习惯了他的自说自话,他此刻简直就是个神经妄想者,对这样的人你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在课堂上,我把书本垒成一道高墙竖在眼前,我透过那些书本的缝隙偷窥到男老师的嘴巴和上衣的第三颗纽扣。Z说这仅仅是生活的分子。我把上课写小说当作我的爱好。Z也写。于是我们写完下课交换着看。但事情的结果往往是,他把我提供的人物平白无故给写死了,而且很多时候,他们的死因都不明。我说,Z,你他妈怎么让他死了,他怎么能死呢,他不能死。他的回答是,想不出这个男人还有什么活着的理由,他不死,那女人怎么会跟别人跑?Z的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斜视着我,不容我做任何争辩。于是作为报复,我把他设想的私奔情节改成了一个胖妞和瘦男的爱情故事,以泄私愤。Z看完问我,我有那么悲惨吗?

那死女人怎么不给他饭吃。我哈哈大笑,这时候真觉得Z可爱极了。这笑声没有任何障碍物的阻挡,就在狭长的教室里许久回荡,引来了政治老师的一顿呵斥。我清楚地听见他老人家一字一顿地说,你——神——经——病——啊。把一本教科书从讲台上飞抛下来,砸到我头上,瞬时起了个大包。他问我,疼吗?我说,疼。我故意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地叫唤,像杀猪一样鬼哭狼嚎。据说那天操场上每个上体育课的班级都听到一个男孩在高楼里绝望地呼喊。他们的脑袋齐刷刷地扭向空中,看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指望着什么时候能掉个大东西下来,让他们惊喜一下。很遗憾,我让他们失望了。Z指着政治老师说,你这老头怎么下手这么毒,他要弄个脑震荡,躺你家去啊。L也在一旁帮腔说,是啊,是啊,要是脑瘫了那该怎么办。我双手蒙着头,心里恨得直痒痒。心想,你个L,原来比Z还毒,你他妈才脑瘫呢。老师慌了,招招手说,你们先把他送医院吧,我上完课就去。现在想想这是一位多么认真负责的好老师啊,犯了事也不忘把本职工作做好,老师要是个个都能这样,我们学生把学校当成家都行。Z扶着我走出教室,走到楼梯口对我说到,你丫装得真像。我说,是啊,否则我们怎么能出来呢?我再次哈哈大笑,一滴殷红的血滑过眼睛流到了鼻梁上,感觉凉飕飕的。我问,我怎么了?Z说,流血了。他形象地给我比划了一个长度的口子。有这么长吗,我捂着头问。有。Z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我,像是看一个怪物。Z后来告诉我说,他也不知道X是怎么出现的,他喃喃地对我说,这是命,你命运里应该有这女孩出现。她就出现了,这没什么不正常。我在寂静的楼梯口听到她说,给,把头包上,流血好玩吗?那时我看见一只纤细透亮的手,手里攥着一条银白的手帕。我抬头又看见一张美丽至极的脸,脸涨得有些红。她说,拿着啊,把头包上。于是我不得不看见Z用他非洲难民的枯手把那条手帕死死地压在我头上,他问,还疼吗?我说,不疼。我似乎看见一片白花花的世界,这女孩在山冈处召唤我说,来,来。于是我对女孩说,你知道吗,这将来的世界是银色的。你的手帕是银色的,你的手指是银色的,你对我说的话是银色的,乃至我流血的伤口也是银色的。你,也是银色的。

小镇没有谈恋爱的地方,这让我增加了对封闭村镇的厌恶情绪。在傍晚,我和X并肩走在学校西边的操场跑道上,旁边长着齐腰高的枯草。远远看去,我会以为那是田里的稻子,而那些穿梭其中的男女学生就似乎是辛勤的农民,他们在辛勤劳作着,在收割这一年的收成。煤渣跑道上散着烈日的余温,黄昏中,除了捧着书边走边看的女学生,就只有几个退休老教师在跑道上像蜗牛一样散着步。我和X手里也假装拿本书缓慢地走着,这是恋爱的一个过程。她拿本中国近现代史,我握着一卷从厕所里带出的草纸紧靠在X身边,想象着什么时候能让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看见那几个老家伙慢腾腾“爬”过来了,X像触电一般迅速离开了我,有一尺远,而且快步走到了前面。那时我正值人生中最健壮的时期,心想哪能走路比一个女人还慢,于是我也快步跟了上去,努力和X并行走着。那几个老家伙看我们的眼神有些奇怪,他们会感叹,现在的学生怎么这么早就谈恋爱啊,真是不像话。X刻意走在我前面,和我拉开距离。可我不管,一路就紧跟着她,她到哪,我到哪。像块狗皮膏药贴在她身上甩都甩不掉。于是在这块长满高草的破操场上,你会发现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老先生的诧异眼光中拉拉扯扯,像地下党接头似的鬼鬼祟祟。闷热的暑气把女孩弄得很烦躁,于是X扯着嗓子大声说,牵就牵,不就牵个手吗,有什么了不起。她回过身来牵住我的大手,像幼儿园阿姨牵小朋友一样充满温暖的母爱,弄得我手足无措。我以为她要问我,小朋友,你几岁了。还好,她没问。她说,我们走吧,别在这耗着,那地方凉快。X指的那地方是一块屁大点的树阴。我扭头看那几个老先生在夕阳的光线里摇着头,显现出一种大红的色彩。我被X拖着,心想夕阳红原来是这样啊,它果然不是夕阳绿或者是夕阳白。在树阴下,两个不大不小的屁股坐在两张不大不小的草纸上。X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温柔地跟我说,你喜欢我什么啊?我没想到这女人脑袋原来可以这么重,我用我的脑袋抵住X的头说,那你为什么要那么美呢?X笑了,我不知道她露不露牙齿。我听她说,这得问我爸妈,我是他们生的,我哪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美。我第一次听见女孩可以这样委婉含蓄地表达自己的自恋情绪。她握着我的手说,你手真大。我说,是啊,我手真大,但你的手好小,小得我快握不着了。于是我赶忙握紧了X的手,必要时我把头扭向了她,用一种大无畏的眼神盯着X看。她把眼睛自然闭上了,我伺机亲吻了她。事后她问我什么感觉,我说,没注意,要多试几下。于是我又亲吻了她,她也回吻了我,我不明白她舌头老在里面搅动什么,我觉着奇特就照着做,感觉挺好的。她问我说,有感觉吗?我说有,有甜的味道,还有一点点酸。她呵呵一笑,露出里面洁白的牙齿。我说,你用什么牙膏啊,牙齿这么白。她说是冷酸灵。她问我,你呢?我想了半天才回答说,我明天决定不再用清水刷牙了,刷牙要用冷酸灵才好。天边静止着一朵云,我听见X在我耳边笑着说,你真是个混蛋。

X看完我的小说后,趴在食堂的饭桌上态度很严肃。这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不论好坏,她在对别人劳动成果的态度上是很严肃的。你看,她阅读的时候从不傻笑。第二,我的小说写得并不肤浅,至少她看完后,觉得有必要思考一下。这好比她觉得鸡蛋好吃,就想思考这母鸡会长什么模样,是白鸡毛呢还是只有一条腿?我以为写作是件很快乐的事,这种快乐伴随我写作过程的始终。比如,我要写一个长相猥琐的男人,例如脑瘫患者。我就会自然想到我亲爱的Z。他在炽热的太阳光下拿根钓鱼竿钓几条小鱼,猥琐的后背压结在一起,就好比油煎饼中包了根油条,很容易勾起我的食欲,因此吃饭时我是异常快乐的。X一边喝酸奶,一边指着稿子对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说的是哪个?于是X继续喝着酸奶,继续用严肃的态度对我说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句子。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庸俗的人,你就是一个和平缔造者。X说,这什么意思,说说吧。

我一直以为女人只要认真起来就不可爱了,女人是温柔的。她应该把普契尼的歌剧唱得像甜歌一样柔美,她只要说,你把一切都弄得太难了,我脑子痛得很,然后依偎着你,需要你为她改变一下就可以了,此时的X无疑是认真不可爱的。我看见她美丽的小嘴唇翘起来,眼睛直视着我,别人看来以为我要亲吻她,但实际上不是。我说,你是个庸俗的人吗?X说,应该是。那你爱和平吗?X点点头。你看,你就是个和平缔造者,你懒得和我争论。你所有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不是吗。我对着她笑。把小说稿拿回来,不再给你看了,我对X说。明天我要写一个柏拉图式的恋爱小说,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真实美好的事。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X点点头,仿佛在听一个古老的故事。

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我需要简洁地说女主人公是个气质比X好上百倍的女孩,你看,X听到有人气质比她好,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捏我的耳朵。女人就是这么容易嫉妒。这类似于任何一个落入俗套的开局。那个女孩从另外一所学校转学过来,来到我们班,来到左边靠窗倒数第五,也就是顺数第四的位置坐下。我以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最恰当的时候遇见最恰当的我。我哪好意思拒绝。于是我一直在记忆的最深处牢记那天的情景。天瓦蓝瓦蓝的,水碧绿碧绿的,人色眯眯的。我在经历一片光亮后,又被一片黑暗遮住。她的影子落在了我的脚上,又落在我眼睛里,昏黄得如同一幅褪色的老照片。我不由把腿伸得老长,尽可能多的与那美丽的身影缠绕。她隔着一个猪头三跟我说,麻烦你把桌子往后挪一挪。你看,她说,麻烦你,这多有礼貌,换了X她就做不到。我迅速往后挪了一厘米,她说,麻烦你,再挪一点。于是我又往后退了一厘米。总共两厘米,我们的距离就这样定格了。我看着她在我前面坐下,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勾人的气质,所谓气质就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觉,我感觉幸福,屁股就不由自主想要往前拱。我写纸条告诉她,我是谁。她回过来说,你是谁关我什么事。这让我深深觉得这丫头很有意思,女人虚假起来居然也这么可爱。我又写纸条说,你是不是妖精啊,我魂都被你勾了,你得还我魂魄。我认为妖精是美的东西,你没有理由要拒绝一种美的诱惑,不是吗?她说,你真有意思,我们才认识多长时间。要玩柏拉图恋爱?我迅速地用笔写了一个“好”揉做纸团从猪头三脑袋上飞过去,她回头恶狠狠地对我说,讨厌。

我说完了。我对X说。X像丢了魂似的两眼无光喃喃说道,她真的有那么美吗?我说,嗯。那后来呢?X的双手托住了低垂的下巴。后来她又转学走了,总共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再也没见着她。在那短暂的一星期里,我们一共写了19封信,我写10封,她回了9封,最后一封她就写了几个字。她说,亲爱的,你真有意思。我摸着X的脸说,如果是你,你相信这是爱情吗?X摇摇头。我说,我相信,这一定就是爱情。

在高三年级为高考努力学习,像条狗一样的时候,我和Z便像孤魂野鬼终日游荡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Z说,你们这是在自甘堕落。我自己感觉她说的挺实在的。这好比我抽烟,喝酒,不上课,只是从不打架,所以基本上还算是个好孩子。L形容X的遭遇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问谁是牛粪。L愤懑地说,是你。我下意识就会摸自己的头,似乎真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以为自己头上长了朵鲜花,但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我躺在床上,发着手机短信,脑子里全是没有逻辑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对白,这种不约而至的想象力纠结在一起,杂乱无章弄得我很头疼。我担心写小说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例如Z就警告我说,你有轻度妄想症,似乎所有的人都得在你意识里虚伪地活着。她的话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我的社会良知,我写小说越来越少,到最后就慢慢停止写作了。这让我变得精神空虚,坐在教室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终日昏昏欲睡。老师说这叫懒惰,我检讨一下,觉得这其实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和Z在烈日下,走在接近衰败的街镇中心,那炽热的阳光晒得浑身发烫,L会说,你已经被晒成一坨干巴巴的牛粪,上面再也长不出鲜花了。在有几个类似的夜晚,天上星星点点,风吹的声音很大。我和Z走在前面,X和L在后面跟着。我们走路的地点是一条漫长的河埂,旁边的空地还种有新鲜的辣椒和茄子。烧着的香烟,在黑暗里浮动着忽隐忽现的红点,X和L像对亲姐妹一样手挽着手,在小声地说话。我和Z却像两个沉默的木头人,一路无话,他说的我都知道,我说的他也不明白。这里是小镇青年恋爱的公园,下面是河水,远处有惊扰的狗叫和亮起的灯光。我那时会想到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一张张燃烧的纸牌”。我想起这位苏俄诗人,想到他的命运比我还要悲惨,就会庆幸自己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幸福。这对于一个高二学生来说,对未来世界的预测的确很难。某人说,未来的世界是银色的。我想,要是像万花筒一样有七种颜色,那该多好。

朴树专辑《我去2000年》里有首歌叫《在希望的田野上》。他在歌的开头这样唱道,快些仰起你那苍白的脸吧,快些松开你那紧皱的眉吧。你的生命它不长,不能用它来悲伤,那些坏天气一定都会过去。Z说,你看,生活就是这样让你难受。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隔着栅栏一样的铁窗看外面明亮明亮的雪,查寝的校工在楼下用刺眼的手电筒灯光照射我的眼睛,我知道我失眠了,在那个冬夜,每一个人都在被子里熟睡,每一个人都在做着关于明天的想象和准备。我惊慌失措,就像我们上数学课的时候,外面响了一声炸雷,闪电把教室映得惨白,我们奔跑出去,趴在栏杆上看。操场上响雷把一棵古树劈成两半,倒在旁边花坛上冒着青烟。我们想下去看看,老师说,不准去,小心被雷劈死。于是我们回到教室里继续上课。我为这件事感到惊奇,整整一节课我都在想那棵古树被劈倒的样子,我本人就显得病恹恹的。X抱着我的脑袋说,你爱我吗?我说,爱啊。她又问我,你会永远爱我吗?我说,会啊。她说,那我们结婚吧。我摇摇头说,你真像个孩子。

我和X是情侣,Z和L也是情侣。这是中学时代的年少爱情。我如同马尔库塞诉说的那样,淹没在物欲里,水漫过鼻孔,进入眼睛,这是接近死亡的状态。Z说,你看,这世界果然是银色的。我反击了一句,我正走在希望的田野上,你以为别人没有看见吗。

后记

这是一篇思维混乱的小说,我在写作的时候回忆起我的高中时代,发觉深刻记忆的东西往往没有顺序,它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更像一巨浮尸飘在洪水中央的轻盈感觉。很显然我喜欢这种中间状态。高中三年,我似乎只记住我高二做过什么,想过什么。那年我早恋过,逃过课,抽过中南海香烟,想过未来世界的模样,喜欢的歌手名字叫朴树。我不知道这种基于后天认知成熟而对往事重新判定的举动是不是有些荒唐,但我还是这样做了。Z,L,还有X,这些年我再也没有看见,我不知道他们哪里去了,他们有没有想念过我。小说的功能在于延续破碎的理想。我想我写的这些零碎文字已经足够让人回忆,美丽日子在你的眼里,她并没有跑。生活在别处,我觉得这话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