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我和我的搭档都不怎么喜欢人格分裂的情况,因为一个以上的多重意识——就是人格分裂的人——无法被催眠。这是个令人非常头疼的问题。
当然,这不代表我们没接过这类型的活儿。
中年男人紧张地望着我们说:“我的另一个人格找不到了。”
很显然,搭档没听明白——因为此时他正带着一脸绝望的表情看着我。我猜,他可能认为自己做这行太久而精神崩溃了。其实那句话我也没听懂。
面前的中年男人飞快地看了看我们的脸色,略微镇定下来后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开玩笑,我的另一个人格不见了。”
我定了定神:“你是说,你本来分裂了,但是现在就剩你了,那个和你共享身体的家伙不见了?”
“注意你的用词。”搭档很看不上我面对顾客时不用专业词汇,“不是家伙,是意识,是共享身体的意识……”
中年男人:“对对,不管是什么,反正不见了,就剩我一个了。”
搭档:“那不是很好吗?你已经痊愈了。”看样子,他打算打发面前这个中年男人走。
中年男人:“但是,我不是本体,我是分裂出来的!”
搭档忍不住笑了:“怎么?你玩够了?不想再继续了?”
中年男人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更加严肃:“不,我是因‘他’的需要而存在的,或者说,我是因‘他’而存在的!没有了那个本体,我什么都不是。”
我忍不住多想了一下这句话,发现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逻辑问题。
当我把目光瞟向搭档的时候,我看到他正在似笑非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眼前这位“第二人格”。从他好奇的表情上我能看到,他很想接下这单。
于是,我问中年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另一个人格不见的。他告诉我大约在一周前,也许更久,具体时间上他不能确定,因为每次醒来时他所身处的依旧是他睡去时的环境。而且他也查过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第一人格有过任何活动,所以他从最初的诧异转为茫然,接下来经历了失落,最后是恐慌。简单地交换意见后,我们决定还是先通过催眠开始探究,看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样就能知道你的本体人格到底在哪儿了。毕竟我们要从‘他’失踪前开始找到问题。因为那时候你不清楚‘他’都做过些什么。”我用非常不专业的语言向他解释。
搭档没有再次纠正我。
架摄像机时,我压低声音问搭档:“你确定他是正常的么?他在撒谎,你看不出来么?你真的要接么?”
我那个贪婪的搭档丝毫没有犹豫与不安:“当然看出来了,他描述的时候眼睛眨个不停,但是那又怎么样?怕什么?正不正常没关系,反正他付的钱是真的,就算是陪他玩儿,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而且,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呢?”
我:“怎么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多重人格是无法被催眠的。”
搭档笑了:“你忘了?他目前是只有这一个意识。”
我:“可是……”
搭档:“没有什么可是,一个早已过了青春期的男人跑来撒谎、付钱,想通过催眠来找到点儿什么,那我们就满足他好了。而且,我真的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架好摄像机后,我回到中年男人面前坐下,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看着他的眼睛。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搭档,又转过来望着我:“呃……我不困,这样也能被催眠?”
搭档告诉他:“如果你困的话,反而不容易成功,因为你会真的睡着。”
中年男人:“催眠不是真的睡着?”
我不想浪费时间向他解释这件事:“来,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放松……”
他转过头,迟疑地望着我。
我:“镇定下,放松,我不管你是谁,既然你想通过催眠来找回本体意识,那么你就按照我刚刚说的坐好,我们会帮助你的。”
他点了点头。
看着他紧张的样子,我暗自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够放松,这样吧,我们从你的头顶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放松吧……首先,身体向后靠,把重心向后……”
他照做,不过眼神看上去还是有些怀疑。
我:“就是这样,慢慢,放松身体……你的头部还是很紧张,从头皮开始,慢慢来,放松……”
他依旧照做了,并且稍微平静了一些。
我:“接下来是额头……对,额头,不要皱着,放松皮肤,让它轻松地舒展开……”我花了足足10分钟来让这位第二人格按照我的指示一步一步从头顶开始,随着言语指导开始进入交出意识的状态。他从最开始的迟疑,转换为遵从,最后完全无意识地只知道遵守,没有一丝反抗情绪。
“很好,你已经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意识深处……”
他开始自然而松弛地垂下了头。
“……很好,你沿着盘旋向下的台阶……慢慢走下去……”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而粗重。
“……你已经看到楼梯尽头的那扇木门……等我允许的时候……推开它,你将以‘他’的身份回到一周前。”
中年男人:“……好……”
“3。”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2。”
他的手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1。”
他静静地瘫坐在长沙发上,一动不动。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丝期待,情绪上有点儿像多年前我第一次独立给人催眠的那种感觉。
经过短暂沉默之后,中年男人开口了:“看到……一个人……”
我:“什么样的人?”
中年男人:“和我一样姿势的人……”
我:“一样姿势?你是站在镜子前吗?”
中年男人:“是的。”
我:“镜中的是你自己吗?”
中年男人:“这……是‘他’……” 这让我很诧异,他在催眠过程中居然会使用第三人称描述自己。
我:“你在镜子前做什么?”
中年男人:“……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此时,他略带不安地呼吸急促了起来。
我:“就这样一直看吗?”
中年男人:“是……”
我:“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中年男人:“可以……”
我:“那么,你都想了些什么?”
中年男人:“害怕……”
我:“害怕?你感到恐惧吗?”
中年男人:“是的……”
我:“是什么让你感到恐惧?”
中年男人:“一个……人……”
我:“什么人?”
中年男人迟疑了一阵儿:“一个……一个看不清的人……”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时不是只有你自己,而是还有别的人吗?”
中年男人:“是……的……”
我:“是个男人?”
中年男人:“是个……男人……”
我:“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中年男人:“制造……”此时,他的语速越来越缓慢。
我:“制造?从事制造行业的男人?”
中年男人:“不……是制造……制造的……人……”
我忍不住和搭档对视了一下:“制造出来的人?你指孩子吗?”
中年男人:“不,不是……”
飞速地分析了几秒钟后,我问道:“是你所制造出来的人吗?”
中年男人:“……是的。”
我:“你是说,你制造出来一个人?”
中年男人:“是的。”
我和搭档都愣住了。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自我协调的人会出现人格分裂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迄今为止,我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案例,包括求学时我的导师也没接触过。这并不是说我们孤陋寡闻,而是因为人格分裂这种情况本身就很罕见,而所谓的“协调型分裂”的情况更属于“特例”。从理论上来说,“多重人格”是指两种以上的心理、行为以及经验存在于一个身体内,如果不是这样,就谈不上多重人格了。所以,对于协调型多重人格这个问题,我和搭档都抱着极为保守的态度来看待——在见识过之前,这种情况只存在于理论之中。
正因如此,除了理论上的理解外,我没有一点儿应对经验。
我迟疑了一下,接着问道:“你刻意地制造出来一个人,对吗?”
中年男人:“对。”
我:“那你为什么要制造一个人?”
中年男人:“因为……我……自己……不够好……所以……我……”
我:“你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对吗?”
中年男人:“知道……”
我:“你是第一人格吗?”
中年男人:“是……的。”
我:“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怕他呢?”
中年男人:“因为……因为我……我越来越浅……”
我:“越来越浅?”
中年男人:“……是的……浅……”此时,他看上去显得很不安,痉挛般快速抽搐着,并且神经质地轻度摆动着头。
我:“你是指和他对比起来,自己比较浅,是吗?”
中年男人:“是的……”此时,我留意到搭档的眉头越皱越紧,我猜他明白了一些事情,也隐约知道那是什么了。
我:“你花了多久把他制造出来的?”
中年男人:“3年。”
我:“之后你再制造出新的人格了吗?”
中年男人此时似乎有些情绪波动:“没……没有……”
我:“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制造出一个人的吗?”
中年男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可以。”
我:“是怎么做的?”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模仿。”
听到这儿,虽然已经大致上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了,不过我还是问了下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对吗?”
中年男人:“开始……就知道。”
我:“你曾经想清除掉‘他’吗?”
中年男人的声音几乎是在喃喃低语,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我不想……我做不到……不行……我找不到……”
我深吸了口气,问出了我认为最重要的问题:“你是‘他’吗?”
中年男人:“我……我是……”
我抬起头望向我的搭档,发现此时他也正看着我。我们相视点了点头——这意味着催眠可以结束了。
我收回目光,继续注视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就会醒来。”
中年男人:“好的,我会……醒来……”
我:“1。”
搭档无声地在他身后站起身,抱着肩,看得出,他比我更胸有成竹。
我:“2。”
中年男人的整个身体开始如梦魇般轻微抽搐,这并不多见。
我:“3。”
停了一会儿后,他才抬起头,充满疑惑地看着我:“完了?”
我合上本子,准备起身去关摄像机:“嗯。”
关上和催眠室相通的那扇门后,我端起桌上的杯子,还没等把水送到嘴边,就听到站在窗边的搭档骂了一句脏话。
我:“很糟糕吗?”
搭档:“永远都会有这么蠢的人吗?”
我喝了几口水后才回应:“大概吧,否则就不需要我们了。”
他回过头,我能看到此时他已经平静下来了:“接下来,我跟他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