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这个没有明确界限或者分类,事实上,看似散漫的人比较难一些,因为他们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不相信,所以那一类人最棘手。”我在撒谎,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我可不想给她不利于我催眠的暗示。
她又按照我说的尝试了几次:“嗯,好多了。”
我:“好,现在闭上眼睛,照刚才我教给你的,缓慢地,深呼吸。”我的语气同时也故意开始放慢。
她在安静地照做。
我:“你现在很安全,慢慢地,慢慢地向后靠,找到你最舒适的姿势,缓慢地深呼吸。”
她花了几分钟靠在沙发背上,并且最终选择了一个几乎是半躺的姿势。
我:“非常好,现在继续缓慢地呼吸,你会觉得很疲倦……”
在我分阶段进行深催眠诱导的时候,搭档始终抱着双臂垂着头,看起来似乎是打盹的样子,但我知道那是他准备进入状态的表现。他偶尔会用一种自我催眠的方式同步于被催眠者,我曾经问过搭档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他说用这种方式可以把之前的印象与概念暂时隔离,然后以清空思维的状态去重新捕捉到自己所需的信息。他这种特有的观察方式我也曾经尝试过,但是没什么效果。所以我曾经无数次对他说,那是上天赐予他的无与伦比的能力。而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是的,我是被眷顾的。”
“……非常好……现在你正处在自己内心深处,告诉我,你看到了些什么?”我用平缓的语速开始问询。
她:“这里是……海边的……悬崖……”
出于惊讶,我略微停了一下,因为这个场景意味着她内心深处有很重的厌世感:“你能看到悬崖下面吗?”
她:“是……是的……能看到……”
我:“悬崖下面有些什么?”
她:“海水……黑色的礁石、深灰色的海水……”
我:“告诉我你的周围都有些什么?”
她迟疑了几秒钟:“有一条……一条小路……”
我:“是笔直的吗?”
她:“不,是……是一条蜿蜒的小路……”
我:“你能看到这条小路通向什么地方吗?”
她:“通向……通向远处的一个小山坡……”
我:“那里有什么?”
她:“有……有一栋小房子。”
我:“很好,你愿意去那栋小房子里看一下吗?”
她:“可以……我……我去过那里面……”
我:“那是什么地方?”
她:“那是……是我住的地方。”
我想了想:“那是你的家?”
她:“不,不是……但是是我住的地方。”
我点点头:“你在往那里走吗?”
她:“是的。”
我:“路上你能看到些什么景色?”
她的语调听上去有些难过:“荒芜……的景色……”
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干燥的……土地……灰暗的天空……枯萎的灌木……荆棘……没有人烟……荒芜……荒芜……只有远远的小山坡上,有一栋小木屋……那是我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她似乎还有极重的自我压制倾向:“你走到了吗?”
她:“还没有……还没走到……”
我:“看得到脚下的小路是什么样子吗?”
她:“是的……看到……是……一条土路……”
我低下头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看上去她微微皱着眉,略带一丝难过的表情,而更多的是无奈。这时候我看了一眼搭档,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着双腿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眉头紧皱。
我故意停了一小会儿:“现在呢,到了吗?”
她:“是的。”
我:“我要你推开门,走进去。”
她:“好的,门推开了……”
我:“现在,你进到自己住的地方了吗?”
她:“没有……”
我:“为什么?”
她似乎是在抽泣着:“里面……到处都是灰尘……好久……没回来过了……”
我:“它曾经是干净的吗?”
她:“不,它一直就是这样的……第一次,就是这样的。”
我又等了几秒钟:“你不打算再进去吗?”
她抽泣着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我……在房间里了。”
我:“详细地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她的情绪看上去极为低迷,并且阴郁:“尘土……到处都是尘土,书上、椅子上、桌子上、书架上、窗子上……被厚厚的尘土……覆盖着……”
我:“房间里有家具吗?”
她:“只有很少的一点儿……桌子、椅子、书架,还有一些很大的箱子。”
我:“都是木头做的吗?”
她:“是……是的……”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假如家具是铁质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材质,那很可能意味着她有自我伤害的倾向——也许有人觉得这无所谓,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多严重的问题。
我:“这里有很多书吗?”
她:“是的。”
我:“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书吗?”
她:“是的。”
我:“你看过吗?”
她:“都看过……”
我:“书里都写了些什么?”
她:“书里的……都是……都是……我不想看的内容……”
我:“那,什么内容是你不想看的?”
她:“……不可以……”
我没听明白,所以停下来想了想:“什么不可以?”
她:“不可以……书里不让……没有……不可以……”
我费解地抬起头望向搭档,向他求助。他此时也紧皱着眉头在考虑。几秒钟后,他做出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我想了想,明白了。
我:“我要你现在拿起手边最近的一本书,你会把它拿起来的。”
她显得有些迟疑,但并未抵触:“……拿起来……好的,我拿起来了……”
我:“非常好,你能看到书名是什么吗?”
她:“是的,我能看到。”
我:“告诉我,书名是什么。”
她:“禁……止。”
我:“现在,打开这本书。”
她:“我……打不开它……”
我:“这是一本打不开的书吗?”
她:“是的,是一本打不开的书……”
我:“为什么会打不开呢?”
她:“因为……因为书的背面写着……写着:不可以……”
我:“所以你打不开它?”
她:“是的。”
我:“你能看到书架上的其他书吗?”
她:“看得到……”
我:“你能看得到书名吗?”
她:“是的,我看得到……”
我:“你愿意挑几本书名告诉我吗?”
她:“好……好的……”说着,她微微仰起头,似乎在看着什么。“不许可、不能跨越、无路、禁止、禁断……”听到此时,搭档突然愣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点儿什么。
我:“房间里的其他书呢?你能打开它们吗?”
她的呼吸开始略微有些急促:“我……我做不到……”
我:“是你打不开,还是你做不到?”
她:“我打不开……我做不到……”
我没再深究这个问题,而是转向其他问题:“这个房间里的每一本书都是这样的吗?”
她:“是的,每一本……”
我低头看了一眼本子上记下的房间陈设,然后问:“在那些很大的箱子里,也是书吗?”
她:“不是的……”
我:“那,你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吗?”
她:“是的,我知道……”
我:“能告诉我在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吗?”
她稍微平静了一些:“衣服。”
我:“箱子里都是衣服?”
她:“是的……”
我:“都是些什么衣服?”
她:“西装、皮鞋……领带……”
我:“那些是谁的衣服?”
她:“都是我的衣服……都是我的衣服……”
此时,搭档无声地站起身,对我点了点头。
我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是在问他是否保留被催眠者对此的记忆。
搭档继续点了点头。
我把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她:“你能透过窗子看到窗外吗?”
她:“是的。”
我:“是什么样的景色?”
她:“灰暗的、凄凉的……”
我:“你能看到一束光照下来吗?”
她:“一束光……一束……是的,我看到了……”
我:“你已经在木屋外面,正向着那束光走去。”
她:“我在向着光走去……”
我:“那束光会引导你回到现在,并且记得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当我数到……”
我:“看样子,你捕捉到了。”
搭档隔着玻璃看了一眼正在催眠室喝水等待的她,转回身点点头:“根源倒是找到了,但有点儿意外。”
我:“你指她的性取向吧?”
搭档:“是的,她是同性恋。”
我:“嗯,但我不理解她是怎么转变到反社会思维的,纯粹的压抑?”
搭档:“结合她的性格,我觉得也说得通。”
我又看了一眼手里本子上的记录:“她的性格……家庭环境……还有哪些?工作性质?”
搭档抱着肩靠在门边:“嗯,这些全被包括在内,而且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
我:“什么?”
搭档:“她那种略带扭曲,却又不得不遵从的自我认知。”
我:“你这句话太文艺范儿了,我没听懂。”
搭档笑了:“让我分步骤来说吧。你看,她的家庭环境不用多解释了吧?催眠之前她自己形容过,是偏于刻板、严肃的那种,这意味着什么?一个框架,对吧?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通常会划分为两个极端,要么很反叛,要么很古板、固执。但有意思的是,通常反叛的那个内心是古板的,而看似古板的那类,内心却是极度反叛的,甚至充满了极端情绪和各种夸张的、蠢蠢欲动的念头。她就是第二种。说到这儿为止,已经有两个框架在限制她了。”
我:“嗯,家庭气氛和家庭气氛培养出的外在性格特征。”
搭档:“OK,第三个框架来自于她的工作性质:法律相关。我觉得这点也无需解释。那么至此,在这三重框架的圈定内,她的所有想法都应该是被压制的,这从她对于自我内心的描述就能看得出来:荒芜、凄凉、低迷,一个末日般的场景。但也正是这个场景反而能证明她对感情的渴望以及期待。在一片荒芜之中,就是她住的地方——那个小木屋。假如没有那个木屋,我倒是觉得她的情况比现在糟得多,因为那意味着绝望。”
我点了下头:“是这样,这个我也留意到了。”
搭档:“但是木屋里面的陈设简单到极致,对吧?充斥其中最多的就是书,一些根本打不开的书。为什么是这样,你想过吗?”
我:“嗯……应该是她不愿意打开。”
搭档:“正确。那她为什么不愿打开呢?”
我:“这个……我想想……应该是……书名?就是书名的原因吧?”
搭档:“非常正确,就是这样的。那些书的书名全部都是各种禁止类的,所以她不愿意打开,所以她的房间没有任何能提供休息的地方,连床都没有,所以她才会把那些象征着男性的衣服都收进箱子,而不是像正常的衣物那样挂着……现在我们再跳回来,我刚刚说道,她那扭曲,却又不得不遵从的自我认知……现在你明白这句话了?”
我仔细整理了一遍思路:“……原来是这样……那么,她把男性化的衣物藏起来,其实就是说,她所隐藏的是同性性取向……她从小成长的环境,她对自我的认知,她工作的性质,让她必须压制同性性取向的冲动,因为她认为这违反了她的外在约束和自我约束……”
搭档:“是的,当没有任何突破口的时候,这股被压制的力量就只能乱窜了。仿佛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疯狂地乱撞着。这时已经不是找到门的问题,而是更可怕的:毁掉整个笼子。或者我们换个说法:毁掉一切限制,让能够限制自己的一切都崩坏,让所有框架不复存在!”
我:“是的……法外之地……”
搭档:“根源只在于她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性取向……”
我:“那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搭档摇摇头:“没有什么我们能解决的。”
我:“啊?你要放弃?”
搭档:“不啊,只要明白告诉她就是了。”
我:“就这么简单?”
搭档点点头:“真的就是这么简单,有时候不需要任何恢复或者治疗,只需要一个肯定的态度。”
我:“呃……我总觉得……”
搭档:“什么?”
我:“我是说,我怕这样做会给她带来麻烦。你知道的,虽然我们大家都在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但其实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很多时候必定会影响到,我只是有些担心。”
搭档:“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们生来就是要应对各种问题的,每一天都是。”
我又看了一眼催眠室,点了点头。
搭档:“走吧,她还等着呢。”说着,搭档抓住通往催眠室的门把手。不过,他并没拉开门,而是扶着把手停了一会儿。
我:“怎么?”
搭档转过身:“我刚想起来一件事儿。”
我:“什么?”
搭档:“她对内心的描述,很像某个同性恋诗人在一首诗中所描绘过的场景。”
我:“荒芜的那个场景?”
搭档点点头:“是的。”
我:“原来是这样……”我透过玻璃门看着催眠室的她,她此时也正在望着我们。
搭档:“虽然她从事的职业是法律相关,但是她却活在框架里太久了,能够替别人脱罪,却无法赦免自己……就像是对法律条款的依赖一样,她的自我释放也需要一个裁决才能赦免自己……”
我:“一会儿你和她谈的时候,是要给她一个无罪的裁决吗?”
搭档压下门把手:“不,她需要的,只是一声无罪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