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口气,但是你说的没错。不过,我想说,年轻人,那不是最让我震惊的。”
搭档:“那,是什么?”
老人直起弯曲的脊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恢复到原本扶着手杖的姿势:“当我看到自己身边常常聚集着恶魔的时候,我没有惊讶。当我看到原来的同事身边聚集着更多恶魔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惊讶,因为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他们也做过,我们都是活该。但是,当我看到我儿子身边居然也有那些丑恶的生物时,我惶恐不安。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我告诉他要从医,因为这行收入高而且还会被人尊重;我还告诉他,生命只是血压、神经弱电,只是条件反射、记忆,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我告诉他,更好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问心无愧和高尚只是愚蠢的表现;我告诉他,信仰是一种无聊的自我约束,它只能束缚我们,而我们不会因此得到财富。我说了这么多年,说了这么多遍,他已经对此坚信不疑了。可是,这时候我却发现,我是错的。你有孩子吗?如果没有,你就不能明白那有多可怕。我看着我的儿子,一个年纪比你还大的中年人,看着他坦然地描述着那些我亲手教会他的下流手段,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除了叹息,我什么也做不了。”
搭档:“你没尝试着推翻自己曾经告诉他的那些吗?”
老人发出嘲讽的笑声:“你认为可能吗?你要我去推翻那些曾经被我奉为生存之道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把一切都颠倒过来给我的儿子看,让他看了几十年,你认为现在我重新告诉他自己的感受,他能明白吗?不,他已经没办法听进去了,他和当年的我已经没有区别。我看着他,就那么看着他,像是看着当年的自己……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的手不会颤抖的话,我会用自己所信赖的柳叶刀轻轻划过他脖子上的动脉,就这样。”说着,他抬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只一下,他就解脱了。这样,我的儿子就不会走到我现在这种地步;这样,我的儿子就会没有任何愧疚地死了。”
搭档:“您最好打消这种念头,这是犯罪!”
老人面容扭曲地笑了:“说对了,这就是我要的,是我杀的他,那么就由我来背负他曾经的罪。假如我真的能做到的话。”
搭档:“您……还要水吗?”搭档看出眼前这位老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似乎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故意岔开一下话题。
老人摇了摇头:“不,不需要。”他慢慢地镇定了下来,“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能见到恶魔。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个世上也许只有恶魔,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那我反而安心了。”
搭档:“您是说,您希望大家都下地狱吧?”
老人抬起一根手指,眯起眼睛看着搭档:“假如,假如这世上只有地狱呢?”
搭档笑了笑:“所以,就因此而屈服于恶魔?”
老人愣了一下:“呃……这个我的确没想过……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面对诱惑时,有多少人能坚持住?你能做到吗?”
搭档用拇指在嘴唇上来回划动着:“我不知道,因为我没试过。”
老人:“所以你可以轻松地说着大话,对吗,年轻人?”
搭档想了想:“也许您说的对,但是您得承认,神或者恶魔就算法力无边,也是没法直接操纵人的,因为人拥有自由意志。神对人施以告诫,恶魔对人施以诱惑。至于怎么做,人可以选择。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选择权,您有选择权。”
老人:“你在责怪我?”
搭档:“不,我没有权力责怪您,那是您的选择。”
老人:“所以?”
搭档:“所以您就得承担您选择的后果。每个人都一样。”
老人点点头:“嗯,我听懂了,你心里在说:‘老家伙,活该!’对不对?”
搭档保持着平静和镇定:“我没那么想过,虽然意思一样,但是我对您的确没有这么极端的情绪。”
老人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恢复到镇定的表情:“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我不想跟你再就这件事抬杠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吧。我想说的是我见过天使。”
搭档:“您是指某个人吗?”
老人困惑地看了一会儿搭档,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你不相信我所说的,你到现在都不相信我看到恶魔是和我们混居在一起的,对吗?所以你认为这其实是我夸张的表达方式,对不对?不不,我并没有,相信我并没有用夸张的表达方式,我说的都是真的。当然,在你看来,我是疯疯癫癫的糟老头,有严重的幻觉和幻听,唯一可靠的就是付钱了,至于我说什么,你甚至都没认真听过,你在想这个老东西什么时候滚蛋?他给的钱是不是真的?告诉你吧,我真的见到过天使,她会飞,她飞过人群,飞过每一个人的头顶。你知道当天使飞过自己头顶时是什么感觉吗?你有没有过那种时候:莫名其妙突然觉得温暖,充满勇气和力量?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因为天使飞过的时候,你能听到她所唱出的安魂曲——那就是为什么你会突然无端有了希望和勇气,还体会到宁静和安详,就像是天国的光芒在笼罩着你。”他把双手放在胸口,一脸陶醉的样子。
搭档并没搭腔,而是看了我一眼。从他脸上,我看不到任何情绪。
老人沉醉了一会儿后睁开双眼:“你知道当恶魔在你周围徘徊时,你会有什么感觉吗?平白无故的,你会不寒而栗,头皮发麻,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盯着你看,你浑身的汗毛都会因此而竖起来。”他停顿了一下,神经质地四下看看,然后慢慢从惊恐中回过神,“那种时候,就是恶魔在你身边徘徊的时候。当然,也许它只是路过,并且打量着你,如果你身上有足够吸引它的东西,它就再也不会离开,一直跟着你,如影随形。它时常会在你耳边喃喃低语,即便你看不到,你依旧能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尖利牙齿摩擦的声音。那就是它。”
搭档:“您,常能听到吗?”
老人看着搭档点点头:“每一天。”
搭档:“那听到安魂曲的时候呢?”
老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只有一次。”
搭档:“您刚刚所说的‘无处安魂’就是指这个吧?”
老人:“是的,你说对了。自从见过一次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仰着头看着天空,希望能再见到天使飞过。我想让她停下,想跟她说点儿什么。而且我认为,曾经的我是看不到天使的,现在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我的诚心悔过。我也许还有救。”
搭档:“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老人好半天才回过神:“问题?好吧,你问吧。”
搭档:“从医这么多年来,您有过见死不救的时候吗?”
很显然,这句话对老人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有那么几秒钟,简直可以用惊慌失措来形容:“呃……你是什么意思?也许有过。”
搭档:“因为钱不够?或者对您不够尊敬?要不就是其他什么原因?”
老人:“但是,我还救过人呢!”
搭档:“那是您当初所选择的职业,这个职业就是这样的。但假如真的是您说的这样,为什么您会不安呢?我想,之所以不安,是因为您很清楚自己违背了什么吧?”
老人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搭档:“这就是你的问题?”
搭档点点头。
老人:“有过又怎么样?难道你会大公无私地不收费也做诊疗吗?”
搭档:“但我不会因此而要挟。”
老人:“你确定你有权利责问我吗?别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说大话了!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个乳臭味干的毛孩子!”
搭档的语气平静而冷淡:“如果我这么说的目的是想让您忏悔呢?”
老人怒目而视:“凭你?你没有这个资格!”
搭档耸了耸肩:“问题就在这里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对每一个人忏悔,不管他是谁,但是您无数次放过这个机会,对吗?包括现在。”
老人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搭档。
搭档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您看,您这么大岁数跑到这里来倾诉,并且还为此付费,但到目前为止,我所听到的只有两个字:恐惧。并没有一丝忏悔,也没有哪怕一点点内疚。您为自己曾经所做过的感到不安,但那只是您明白了什么是代价,您的恐惧也因此而来。”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就目前来说,我没法明确地告诉您,是幻觉,或者不是幻觉。但我认为有一点儿您总结得非常好——梦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这个时候,是无路可逃的。至于天堂或者地狱,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存在,但我宁愿它们真的存在。”
老人站起身:“你不怕我用我的人脉让你滚出这行吗?”
搭档笑了:“穷凶极恶和残暴是我最鄙视的行为,因为在它们之下一定是软弱。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会从职业角度出发,给您一个我个人对这件事儿的看法。”
老人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搭档:“我认为,您是不会下地狱的。”
老人愣住了,抬起头看着搭档:“为什么?”
搭档:“您为什么要担心自己会下地狱呢?您已经在那里了啊。”
老人走后,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各自在做自己的事儿。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问搭档:“如果被迫不做这一行了,你会选择做什么?”
搭档头也没抬:“和这行有关的。”
我:“为什么?”
搭档:“因为它收入高。”
我忍不住笑了:“就是这个原因?因为钱?你不怕堕落?”
搭档放下书,抬起头:“不,因为我的确听到过天使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