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后,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停地吸鼻子、动手指,或者是神经质地皱一下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眼前的这位中年人正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并因此而不安。我望向搭档,发现他此时也正在望着我,看来他也注意到了。
搭档:“你……最近睡眠不好?”
中年男人:“不是最近,我有三四年没睡好了。”
搭档:“这么久?为什么?”
中年男人:“说来话长,”他叹了口气,“我总是做噩梦,还经常思绪不宁,所以我才来找你们的。”
搭档点点头:“工作压力很大吗?”
中年男人:“不,这些年已经好很多了。”
搭档:“家庭问题?”
中年男人:“我们感情很好,没有任何问题。我老婆是那种凡事都依附男人的那种女人,对我几乎是言听计从,很多人羡慕得不得了。我儿子也很好,非常优秀。总之,没有任何问题。”
搭档:“噩梦?”
中年男人:“对,噩梦。”说到这儿,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搭档:“什么样的噩梦?”
中年男人严肃地看着搭档,停了一会儿:“嗯……说这个之前,我想问一件事儿。”
搭档:“请讲。”
中年男人:“行为会遗传吗?”
搭档:“行为?行为本身不会遗传,行为心理会遗传,但是那种遗传有各种因素在内,包括环境因素,这是不能独立判断的,必须综合起来看。”
中年男人认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我找对人了。”
搭档:“现在,能说说那个噩梦了吗?”
中年男人:“好,是这样:大概从三四年前起,我经常会梦到我把老婆杀了。”
搭档用难以察觉的速度重新打量了一下他:“是怎么杀的?”
中年男人犹豫了几秒钟:“各种方式。”
搭档:“如果可以的话,能说一下吗?”
中年男人略微有些紧张,并因此深吸了一口气:“嗯……我会用刀,用绳子,用枕头,扭断她的脖子,用锤子……而且杀完之后,还会用各种方式处理尸体……每当醒来的时候,我总是一身冷汗。”
搭档显得有些惊讶:“你是说,你会完整地梦到整个事件?包括处理尸体?”
中年男人:“对,在梦里我是预谋好的,然后把尸体拖到事先准备好的地方处理。”
搭档:“怎么处理?”
中年男人:“啊……这个……比如肢解,放一浴缸的硫酸。为了防止硫酸溅出来,还用一大块玻璃板盖在浴缸上。还用火烧,或者开车拉到某个地方,埋在事先挖好的坑里。”
搭档:“你会梦到被抓吗?”
中年男人:“最初的时候会有,越往后处理得越好,基本没有被抓的时候。”
搭档:“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中年男人看着自己的膝盖,沉默了好久才开口:“我不知道……杀人的欲望,真的能遗传吗?”他带着一脸绝望的表情抬起头。
我和搭档对看了一眼。
搭档:“你的意思是说……”
中年男人:“大概在我不到9岁那年,我爸把我妈杀了。”
搭档怔了一下:“呃,你看到的?”
中年男人紧紧抿着自己的下唇,点了点头。
搭档:“他……你父亲当着你的面?”
中年男人:“是的。”
搭档:“原因呢?”
中年男人:“我不是很清楚,但据我奶奶说……哦,对了,我是奶奶带大的。据她说,我妈算是个悍妇了,而且……嗯……而且,我爸杀她的原因是她有外遇。”
搭档:“明白了,是在某次争吵之后就……”
中年男人:“对。”
搭档:“你父亲被判刑了吗?不好意思,我不是要打听隐私,而是……”
中年男人:“没关系,那时候我还小,再说那也是事实。判了,极刑,所以我是奶奶带大的。”
搭档:“下面我可能会问得稍微深一些,如果你觉得问题让你不舒服,可以不回答,可以吗?”
中年男人:“没事儿,你问你的,是我跑来找你们说这些的,尽管问就是了。”
搭档:“嗯,谢谢。你对当时还有什么印象吗?”
中年男人:“那时候我还小,就是很多东西在我看来似乎……嗯……似乎不是很清晰,或者有些现象被夸大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搭档:“明白,童年的扭曲记忆。”
中年男人点点头:“嗯,我亲眼看着那一切发生,印象最深的是:血喷出来的时候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洒向空中,然后溅到地上。而且……后来我曾经梦到过那天的情况。”
搭档:“跟困扰你的噩梦不一样?”
中年男人:“不一样,这个不算是噩梦,只是在梦里重现我爸杀……她的时候,血喷到地上并没有停止,而是流向我。”
搭档:“嗯?怎么解释?”
中年男人:“就好像是血有着我妈的意志……而且我知道血的想法。”
搭档:“为什么这么说?”
中年男人皱着眉努力回忆着:“就是说,血是有情绪的,它热切地流向我站着的地方。在梦里,我能知道那是我妈舍不得我的表现……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古怪。”
搭档:“不,一点儿都不古怪,我能理解。”
中年男人:“嗯,反正就是那样。”
搭档:“那个梦后来再没有过?”
中年男人:“本来也没几次,大概从我30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搭档:“我注意到从你重现当时的场景到你梦见自己杀妻,中间有几年空白,这期间没有类似的梦吗?”
中年男人:“没有,那几年再正常不过了。”
搭档:“能描述一些你杀妻的噩梦吗?”
中年男人:“我说过的,我几乎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杀她……嗯……你是要我举几个例子吗?”
搭档点点头:“对。”
中年男人带着尴尬的表情挠了挠头:“说我印象最深的几次吧。有一次是我梦到自己勒死了她,然后拖到浴室里。我还记得当时浴室里铺满了装修用的那种厚塑料膜,把瓷砖和马桶还有洗手盆什么的都盖上了,但是在下水口的地方留了个洞。你能明白吧?在梦里我都设计好了一切,就等着实施杀人计划了。我用事先准备好的剔骨刀、钢锯,还有野外用的小斧头把她的尸体弄成一块一块的,大概有茶杯那么大,然后分别装进几十个小袋子里,准备带出门处理掉。这些全做好后,我把铺在浴室的塑料膜都收拾干净,浴室看上去就像是往常一样,很干净,除了下水道口有一点点血迹。”
搭档:“在梦里就是这么详细的?”
中年男人:“对。”
搭档:“还有吗?”
中年男人:“还有一次是梦到我把她闷死了,然后装进很大的塑料袋并放进一个旅行箱。在半夜的时候,我拎着箱子轻手轻脚地走楼梯去了车库,把旅行箱放进后备箱,然后开车去了郊外的一个地方,那里有我事先挖好的一个很深的坑。我把尸体从塑料袋子里拖出来,扔进坑去,还扔进去一些腐败的肉和发热剂,最后倒上了一桶水,再埋上……很详细,是吧?”
搭档皱着眉点了下头:“非常详细,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你把尸体直接掩埋,以及用腐烂的肉,还有发热剂、水,是为了加速尸体腐败?”
中年男人:“对,就是那样。”
搭档:“你在梦里做这些的时候,会感到恐惧吗?”
中年男人:“不,非常冷静,好像事先预谋了很久似的。”
搭档:“在现实中你考虑过这些吗?”
中年男人:“怎么可能,从来不。甚至醒来之后我会吓得一身冷汗,或者……想吐。”
搭档:“你的冷静和预谋其实只会在梦里才有,对吧?”
中年男人:“就是这样的……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会不会是我说的那样?我的基因中就有杀人的欲望?”
搭档:“目前看来,我不这么认为,你父亲杀你母亲并不是为了满足杀人欲望,是因事而起的冲动性犯罪。”
中年男人显得很紧张:“不怕你笑话,对那种梦我想过很多,难道说我和父亲都是被某种可怕的……什么东西……操控着,做了那一切?我是不是有问题?我……我……”
搭档:“你怕有一天你因为梦到太多次而真的这么做了,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们。”
中年男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是的,就是这样。有一次在梦里杀完我老婆之后,我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表情,和30多年前我父亲当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搭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扬起眉。
我摇摇头,搭档点了点头。
我的意思是今天没办法进行催眠,因为我把握不了重点,他表示赞同。
中年男人走后,搭档歪坐在书桌旁,把一只手和双腿都搭在桌上,闭着眼似乎在假寐。
我靠在窗边看着搭档:“看上去很离奇,对吧?”
他轮流用手指缓慢地敲击着桌面:“这世上不存在无解,只存在未知。”
我:“那,答案……”
搭档睁开眼:“答案……应该就在他心底。”
我:“嗯,我们开始吧。”
搭档微微点了一下头,眯着眼睛琢磨了好一阵儿才开口:“看不出暴力倾向。”
我:“一点儿都没有,他说到那些的时候没有一丝兴奋和冲动,只有恐惧。”
搭档舔了舔嘴唇:“你觉得像单纯的模仿么?”
我:“行为上的模仿?不像,过于还原了,理论上应该扭曲才对。”
“是啊……”说着,搭档叹了口气,“真奇怪,为什么他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表达自己心里的东西呢?”
我:“会不会真的是他太太有问题?”
搭档:“嗯?应该不会,假如真的是家庭问题,他很容易就找到原因了,也不会这么内疚,你注意到他内疚的表情了吧。所以我觉得他的家庭生活应该是平静并且令他满意的。”
我:“那,工作压力吗?”
搭档:“也不大可能,他并没提到过工作压力和梦的关系,如果是工作压力或者生活压力的话,他肯定会多少说起一些,但是刚刚他一个字都没提起过,也就是说,工作和生活这两方面没给他造成任何困扰。正因如此,他才会开口就问‘嗜杀是否会遗传?’这样的问题。还有,他说过有时梦醒后会有呕吐感,这意味着他对此的反应是生理加心理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我:“你是指行为和心理双重排斥?”
搭档:“对对,就是这个。所以我认为原因应该集中在他目睹父杀母上。”
我:“不对吧?我能理解目睹父杀母事件给他造成的心理打击,但是问题是目前他在梦中重复着父亲的行为,你是说他用迁移的方式发泄不满?可理论上讲不通啊,他怎么会用母亲作为迁移对象来发泄呢?难道说在他的生活中另有女人?”
搭档:“迁移?我没说迁移……他生活中是否另有女人……杀妻,然后借此避免离婚带来的损失……不可能,这样的话,这个梦过于直接了……嗯,对,不可能的……”
我:“如果是杀戮现场给他留下了扭曲印象呢?他提过血,以及……”
搭档跳起来打断我:“啊?啊?你刚才说什么?”
我愣住了:“杀戮现场?”
搭档:“不不,后一句是什么?”
我:“他提过血……怎么了?”
搭档:“血?血!该死!我关注梦境本身太多,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什么?”
搭档:“记得他说过血流向自己吗?他30岁之前梦到过的。”
我:“有印象,那个怎么了?”
搭档:“听录音你就知道了。”说着他抓起录音笔摆弄了一阵儿后回放给我听。
“……血是有情绪的,它热切地流向我站着的地方。在梦里,我能知道那是我妈舍不得我的表现……”搭档关了录音笔,看着我。
我费解地看着他,因为我没听出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搭档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梦里表现最重要的部分并非暴力本身,而是冷静地处理尸体,你不认为这很奇怪吗?”
我:“把处理尸体和暴力倾向作为一体来看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