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摄像机的液晶屏中,能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对面长沙发上,带着一丝略微不安的表情。而我的搭档此时正漫不经心地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椅子上,翻看着手里的资料簿。
调整好摄像机后,我坐回到年轻女人正前方那把宽大的椅子上,保持着身体略微前倾的姿势,注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告诉她:“放松,就像我开始跟你说的那样——放松。”
她听话地慢慢向后靠去,身体逐渐松弛下来。
“……很好……慢慢闭上眼,试着想象你正身处在一个旋转向下的回廊里……”
她闭上眼,极为缓慢地松了口气。
“就是这样,很好,你沿着楼梯慢慢地向着下面走去,仔细听的话,你会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
我看到她的双肩也开始松弛了下来。
“……那是你所熟悉的声音……”我尽可能地放慢语速,压低声音,“……楼梯的尽头是一扇木门,慢慢推开……慢慢地……推开门……你就会回到昨晚的梦境当中……”
她越来越放松,逐渐瘫坐在宽大的沙发上。
“3……”
她缓慢地低下头,松散的长卷发垂了下来,几乎完全遮挡住了那张漂亮却疲惫的脸。
“2……”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缓慢而均匀。
“1……”
几秒钟后,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月前,当读完心理医师的描述记录后,我觉得这像一个鬼故事。
大约从一年前起,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经常在半夜睡梦中被凄厉的惨叫声惊醒。醒后,那惨叫声就立刻消失。这种情况只发生在她独睡的时候。据说那个声音凄惨无比。她被吓坏了,想了各种办法——找僧人做法事,找道士画符,在枕头下面放剪刀,甚至跑去烧香、拜佛,但都没用。后来,她迫不得已搬了几次家。但每当夜深,每当她独自入睡后,凄厉的惨叫声依旧会响起,挥之不去。那恐怖的声音快把她逼疯了,甚至因此而产生了幻觉——夜深的时候,她会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站在自己房间的某个角落,面对着墙——只有她能看到。
她跑到心理诊所求助。
几个月后,她的状况丝毫没有好转,于是无奈的心理医师把她介绍给了我。
“听说也许催眠对我能有些帮助。”她把装有描述的档案袋交到我手上时这么说。我留意到她眼睛周围的色素沉淀,那看起来就像是在眼睛周围笼罩着的一层阴霾。
第二天,我把记录交给搭档,并告诉他:“昨天拿到的,看上去像个鬼故事。接吗?”
我的搭档沉默着接过来,开始皱着眉认真看。过了好一阵儿,他合上那几页纸,抬起头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像个鬼故事。”
他依旧没吭声,嘴角泛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我知道,那个表情意味着这个活儿我们可以接了。
我:“你看到了什么吗?”
年轻女人:“……街道……一条街道……”
我:“什么样的街道?”
年轻女人:“……肮脏的……窄小的街道……”
我:“是你熟悉的地方吗?”
年轻女人:“我……我不知道……”
我:“那是陌生的地方吗?”
年轻女人:“不……不是……”
和搭档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后,我接着问:“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
年轻女人:“污水……垃圾……还有人……”
我:“什么样的人?”
年轻女人:“……是……是穿着很破烂的人……”
我:“他们是你认识的人吗?”
年轻女人:“不知道……可能……我不知道……”
我:“他们认识你吗?”
年轻女人:“认识。”我察觉到她这次没有迟疑。
我:“他们有人在看你吗?”
年轻女人:“是的。”
我:“都有谁?”
她:“……每一个人……”
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看着你吗?”
年轻女人:“我……不知道……”
这时,我的搭档从她身后的椅子上直起腰,无声地拎起自己的衣领,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上下比画了一下。我看懂了他的意思。
我:“是因为你的衣着吗?”
年轻女人迟疑了一会儿:“……是的。”
我:“你穿着什么?”
年轻女人:“我……我穿着一身……一身……破烂的衣服……这不是我的衣服……”
我:“那是谁的衣服?”
年轻女人:“是……妈妈的衣服。”
我:“你为什么穿着你妈妈的衣服?”
年轻女人:“是她让我穿的。”她在表述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
我:“为什么她让你穿她的衣服?”
年轻女人:“因为……没有别的衣服……”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我问:“你几岁?”
年轻女人:“6岁。”
搭档在她身后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撇着嘴点了点头。
通过前段时间的接触,我了解了这个女人大体上的生活状况。
她是南方人,独自在北方生活。目前的生活水平很高,衣食无忧。有份薪水稳定的工作,那份薪水之丰厚远远超过她的同龄人。至于个人情感,目前她还是单身,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我和搭档在观察后曾经分析过,都认为她在撒谎。也许她离过婚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她表现得有些含糊其词。每当我们问到关于“夜半厉声”的问题时,她都会惊恐不已,并且瑟瑟发抖。
那不是装得出来的,是真实的反应。
所以,和搭档讨论后,我们决定从她的梦境入手。我们都想知道,在她被惊醒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目前来看,只能从她的梦中得到答案(至于那些梦境,她自己丝毫不记得)。
今天她来的时候告诉我们,昨晚,那个惨叫声再次把她惊醒,然后把摄像机还给了我——那是上次她来的时候我交给她的。我要求她每晚入睡前,让摄像机对着床,把一切都拍下来。
她照做了。
但没敢看。
我们看了。
最关键的那段录影并不长。
前一个多小时都是她睡着的样子,很平静。然而从某一刻起,她开始反复翻身、扭动,并且动作越来越强烈,逐渐变成了剧烈的挣扎。几分钟后,她猛然坐起,整个脸都变得异常扭曲……我们都看到了,每次把她从梦中惊醒的凄厉叫声,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我接着问下去:“你的家就在这条街上吗?”
年轻女人的声音小到几乎像是在喃喃低语:“……是的……”
我:“你能带我去吗?”
年轻女人:“不要……去……不要去,妈妈……会……会……打我……”
我:“为什么?”
年轻女人:“因为……因为……爸爸要她这么做的……”
我:“你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年轻女人:“他……不是我爸爸……是弟弟的爸爸……”
我听懂她的意思了:“他经常和妈妈一起打你吗?”
年轻女人:“……是的……他们……都讨厌我……”
我:“除了被打以外,你还受过别的伤害吗?”
年轻女人:“他们……不要……不要,不要!”
我知道她就快醒过来了,因为假如那个场景能把她从梦中惊醒的话,那么也同样可以把她从催眠中唤醒,于是我提高音量,语速坚定而沉稳地告诉她:“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会醒来。”
“1。”
她的双手开始紧张起来,并且慢慢地护到胸前。
“2。”
此时,她的身体已经有了很强烈的痉挛反应。
“3!”
她猛然坐直身体,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我。
看来我的时间掐得正好。
此时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你觉得她的情况仅仅是小时候被虐待造成的吗?”搭档压低声音问我。
我转过头看着另一间屋子里的年轻女人,她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捧着一杯热水发呆。很显然,房间里轻缓的音乐让她平静了许多。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嗯……比我想的稍微复杂了一点儿。”搭档皱着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过,我认为……那层迷雾拨开了,今天也许能有个水落石出。”
我没吭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的强项是让患者进入催眠并且进行催眠后的诱导,而我的搭档则精于在患者清醒的时候问询和推理分析。虽然有时候他的分析过于直觉化,以至于看起来甚至有些天马行空,但我必须承认,那与其说是他的直觉,倒不如说是他对细节的敏锐及把握——这是我所望尘莫及的。
他眯着眼睛抬起头:“看来,该轮到我出马了。”
我们把年轻女人带离了催眠室,去了书房。关于在书房问询这点,是当初我搭档的主意。
“在书房那种环境中,被问询者对问询者会有尊重感,而且书房多少有些私密性质,那也更容易让人敞开心扉。”
他这么说。
其实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他很喜欢那种权威感。
年轻女人:“刚才我说了些什么?”
搭档:“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们会给你刚刚的录像。”
年轻女人:“嗯……算了,还是算了。”
搭档:“好吧,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或者不回答,决定权在你,OK?”
年轻女人点了点头。
搭档:“你家里环境不是很好吧?”
年轻女人:“嗯。”
搭档:“所以你只身跑到北方来生活?”
年轻女人:“嗯。”
搭档:“辛苦吗?”
年轻女人:“还算好……我已经习惯了。”
搭档:“自从你睡眠不大好后,工作受到很大影响了吗?”他小心地避免使用那些会令她有强烈反应的词汇。
年轻女人:“嗯……还行……”
搭档:“那么,能告诉我你的职业是什么吗?我们只知道你是从事金融行业的。”
年轻女人的眼神开始变得闪烁不定:“我……一般来说……”
搭档:“银行业?”
年轻女人:“差不多吧。”
搭档:“你是不是经常面对大客户?”
年轻女人点了点头。
搭档:“压力很大吗?”
年轻女人叹了口气:“比较大。”
搭档:“你至今单身也是因为压力大而并非工作忙,对不对?”
年轻女人:“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