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转眼的空隙,近身的羽林军早顾不得豹子背上的滟嫔,齐齐持弓箭对准那豹子。无数利箭同时发出,好似一阵乱雨,密密麻麻直射向那金钱豹身上,箭无虚发,立时中的,那豹子垂死挣扎,利爪从玄凌的脖颈到胸口无力划过,裘衣底下的龙袍亦随之一起破裂,有鲜红的血液漫出。豹子被射得像只刺猬一般,狂吼数声,声动云霄,终于渐渐无力,抽搐几下,气绝而亡。
叶澜依身负数箭,银白箭头锐利洞穿她的身躯,使她奄奄一息。死亡的迫近使她面容平静而深沉,她皱眉,声音清楚而断续,“真遗憾,杀不得你!”
玄凌伸手抚上疼痛欲裂的胸口,随即引回手,看看满是鲜血的手心,痛楚之下惊怒难当。他挥开急欲扶住他的我与德妃,厉声道:“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朕!”
“六王这样好的人,你也要赶尽杀绝,还要伪饰兄弟情深,当真连畜牲也不如!”她恨恨吐出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自王爷暴毙,我早存杀你之心。你这样的人连手足之情也不顾,只配我使唤畜牲来杀你。”
玄凌伤势不轻,他伸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她,怒不可遏,“放肆,你竟敢对他有私情,竟敢为他谋逆行刺朕!”
她难掩眸中鄙夷神色,“不妨告诉你,在你身边每一刻,与你每一次接触,都让我无比恶心,厌恶难当。”有婉约的笑意在她清丽的面庞浮起,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这世上唯有他真心对我好。他一死,我再无可恋。”
玄凌伤后动怒,鲜血不断从他指缝中涌出,面上愈加苍白无人色,他咳喘连连,终于身子一仰,不知人事。
妃嫔们乱作一团,一壁呼太医前来,一壁忙着扶玄凌入内。
我端正神色,镇静地吩咐宫人入内服侍重伤的玄凌,又命人抬走侍卫尸首,照料已经失去一臂痛昏过去的瑃嫔,随后疾步入内室看顾玄凌。
疾步的瞬间,我忍不住心底哀楚,回首去看垂死的叶澜依。
她倒在汉白玉阶上,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失去生气。唇角含着最后一缕柔和浅笑,眼波痴恋地投向殿外一株迎风萧萧的合欢树,似透过那郁郁重重的碧叶青枝看到昔年明和三春中含笑伸手救助于她的玄清。天空如旧寂静,偶然有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蓝天,她无尽向往地微笑着,清亮双眸缓缓注目于我,终于停止了最后一丝气息。
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我再不回顾。辽远碧空和着云影下她最后的注目融入我记忆深处。
碧海蓝天的自由,那是我与她都毕生不能达到的地方。
玄凌的千秋节因此事而仓促停止。因着他的重伤未醒,合宫惊慌,妃嫔愁眉相对,唯有垂泣不止。宫中愁云惨雾,持续十数日不绝。
终于在回宫后第十六天的黎明时分,玄凌身边的宫女来报玄凌伤口的出血已经止住,伤势亦有可救之像,性命终究是无碍的了。
而惨死的澜依虽然已经被埋葬并且尸身开始腐坏,仍被清醒后依旧暴怒的玄凌下旨碎尸万段,弃尸荒野之中。而被玄凌拉来挡在身前的瑃嫔则因所谓的“护驾有功”而被追赠为妃,只是失去一臂,形同废人,别宫安置,并封赏她父兄族人。
铜镜昏黄的镜面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幽幽暗黄的光晕,在光晕疏离的映照下,镜中的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一个飘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我随手抓住一把杨木篦子狠狠扣在手心,细密的篦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我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春暖时节,晨时的天色明净透澈如一方通透琉璃,被缀满新绿的枝桠隔离成碎碎的数片,庭中有缠绵的风卷过,带下枝头点点轻絮如白雪,顺势漫天飞舞。长窗洞开,有些柳絮飘落在镂刻精致的妆台上,我随手拈起几点,眯着眼下光线下细看,“澜依已经做得够多了,槿汐,我们也不能束手旁观。”我浮出一点渺茫如春寒烟云的笑意,绽出一丝冰冷如刀锋的妩媚,“皇上重伤,嫔妃们都该去探望,连禁足的胡才人也不应例外。”
槿汐会意,垂首道:“奴婢这就去办。”
上林苑春色新绽,到处都是深红浅绿,又被数日前春雨的湿润一染,便带了朦朦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自永巷阴暗破旧宫室中疾奔而来的才人胡蕴蓉面有惊惶悲戚之色,大约是闻讯后匆忙赶来,她只着一身颜色略显黯淡的杏色宫锦,满头青丝也未梳理成鬟,只是以一枝镂花金簪松松挽住。
我含着一缕冷笑看她奔近,方自丛丛盛开的花树后缓缓步出。我的骤然出现使她在仓促中停下,在一怔之后,她看清是我,不由勃然大怒,“贱人!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樱紫色宫装在湛蓝天光下有流云般轻浅的姿态,我悠然望着树梢敷云凝霞道:“为何不可?说起来胡才人尚未贺喜本宫解除禁足呢?”
她被怒火烧得满面赤红,狠狠盯着我道:“我从未用厌胜之术诅咒你,也从未埋下那些木偶,你为何要污蔑于我?”
我泰然注视着她,不觉失笑,“当时我已在你怂恿之下被皇上禁足,险险被废,怎还会有时间心力来设你圈套,才人未免多心了!”
她怒目向我,连连冷笑,“你为了与我争夺皇后之位,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那些木偶一定是你早早指使人埋在我宫中,时机一到便可诬陷我,你的心思好毒!”
我慢条斯理拨弄正手腕上鲜艳夺目的珊瑚手钏,笑吟吟道:“那可要怪你了,自己的燕禧殿中被我弄进木偶去也许久不知。”
她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直欲弑人,“你终于承认了么!”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便往前拖,“你跟我去见表哥,我要表哥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胡蕴蓉力气极大,长长十根指甲狠狠扣进我手腕肉里,旋即沁出十点血丝。我用力一把推开她,喝道:“你冤枉?你若冤枉,就不会多年前就费尽苦心伪造玉璧!你若冤枉,也不会处心积虑拉拢季惟生以天象之说陷害我!你若冤枉,清亦不会枉死!清也是你的表哥,你怎能为夺后位设计害他!”
她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我长久说不出话来。她的笑声太凄厉,如鬼魅一般凄微而振奋,直震得枝头繁花簌簌掉落,如下着一场缤纷花雨,轻扬在我与她之间。
良久,她止了笑,指着我厉声道:“你终于承认了,玉璧之事是你设计,季惟生也是被你利用安排到我身边,你费尽心机陷害我,不只是为了后位,你是为了玄清!”她冷笑不止,傲然道:“果然!你果然与他有私情!我拿着书信劝告皇上,你若与他无私,他怎会戍边两年每封家书都要向你妹妹问起你的安好,哼哼!他是摆夷女子的儿子,身上有一半摆夷贱奴的血,怎配做我表哥。我是堂堂大长公主的孙女,晋康翁主的女儿,我才不屑他列位亲王,与我成为中表之亲!”她骤然拍手,“你终于承认了,奸夫淫妇,我一定要去告诉表哥,要他杀了你!”
我好整以暇地整理被她扯乱的衣衫,从容道:“你以为,皇上会见一个蒙蔽欺骗他多年的女子么?”
她惊怒交加,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不是表哥宣召我侍疾么?”
我浅淡一笑,“宫人口误罢了,是本宫想与你同赏杨花柳絮,你瞧,春天到了呢。一别上林苑数月,你也不想好好细赏春光么。”
她直直盯着我,姣好而高傲的面庞上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你说什么?”
宽广的衣袖被春风柔软拂起如张开的硕大蝶翼,翩翩舞动,“听说哮喘这种病,最忌疾奔、大怒、情绪反复,你已犯下三种忌讳,要自己保重才是。”我伸出素白双手,轻笑道:“你瞧这春日柳絮,像不像冬日新雪。”
她面孔变得雪白,惊惶之下慌乱去摸带在身边的薄荷香囊。因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她双手发颤,一抖之下香囊竟从手中掉落。
她迫不及待弯腰去拾,我足上的锦绣双色芙蓉鞋轻轻点在香囊上,轻巧将香囊踢入近旁太液池中。只听极轻微的“扑通”一声,香囊落入水中,被涌起的太液波涛越卷越远。浪涛轻卷,将绝望之色覆盖上胡蕴蓉娇美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