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面要取云梦泽的青鱼烫熟,剔骨去皮留肉斩如泥,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煮熟,再浇上清鸡汤,是极费事的一道菜。我这样说,便是要留李长详谈了。
李长自然明白,“婕妤并不十分当宠,她工于织绣,为皇上做了不少衣衫鞋袜。说句实话,有安贵嫔的绣工在,这些年来能送到皇上手里的几乎就没有,即便有那一两件,无人留心收拾,不过转眼就寻不着了。徐婕妤初入宫时不过是才人,皇上宠幸了一回之后进了贵人,连个封号也没给。这样一忘就是一年多,后来皇上因五石散之事病重,徐婕妤还是婉仪,跪在通明殿为皇上整日整夜的祈福,人都虚脱得不成样子了,可是知情能做主的人不报上去,皇上又如何知道。”
“知情能做主的人……”我微微沉吟。
李长不动声色,“皇后忙于为皇上忧心……后来还是太后为皇上身体复原欢喜那档上,敬妃与惠贵嫔婉转提了提,太后才叫升了容华。后来皇上隐约听说了,对徐婕妤颇为怜惜,虽然常去空翠堂坐坐,可若说宠幸也是断断续续的,这龙胎也是机缘巧合。”
正说着,忽见李长的徒弟小厦子行了礼进来,低低叫了一声,“师傅——”便垂手老实站着。
因今日是小厦子给玄凌上夜,李长微一蹙眉,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娘娘面前有什么说不得的。”
小厦子看我一眼,慌忙低了头,道:“皇上本在欣贵嫔那里歇下了,谁知祺贵嫔那里闹将起来,说祺贵嫔因着阴气重梦魇,所以请了皇上过去。”
李长苦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娘娘离宫后皇后说要修葺宫殿,所以将欣贵嫔挪去了宓秀宫与祺贵嫔同住,还让祺贵嫔做了主位。其实不过是想拿祺贵嫔压着是帝姬生母的欣贵嫔罢了。偏偏祺贵嫔性子更伶俐些,最会争宠。”
“本宫离宫前祺贵嫔就这个样子,怎么这些年脾气一点不改么?”
“欣贵嫔入爱惜颜面,不肯轻易向外人道出苦处。皇后娘娘也是偏爱祺贵嫔的……”
暖阁中的一脉栀子花幽幽吐露芬芳,闻得久了,那香气似离不开鼻尖一般。我厌烦道:“祺贵嫔的嚣张真是让人难耐。”我转脸吩咐李长,“既然祺贵嫔说梦魇,就给本宫赏赐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记得要拿五个海碗那么大的壶。”
珍珠是寻常的薏米仁,也就罢了。糙米是脱壳后仍没有仔细弄干净的米,口感粗,质地紧密,煮起来费时,即便煮熟了也难以下咽。
李长掌不住笑了一声,道:“娘娘的主意好,可以杀杀祺贵嫔的骄气,又叫人挑不出错出来。”
槿汐抿嘴儿笑道:“祺贵嫔的梦魇要紧,也不必煮熟,滚了就拿过去罢。”
我大为不屑,“皇上想必还在她那里,李长你亲自拿了去。当着皇上的面她不敢不喝。不是梦魇么?就让她好好喝一壶,不许喝不完。”
李长忙躬身出去。
槿汐笑吟吟为我斟上新茶,道:“娘娘这样做是大快人心,可是为何娘娘会对祺贵嫔这样动气,若在从前,娘娘必定一笑置之。”
我微微一笑,“你且看着,我自有我的道理。”
到了第二日,宫中人人尽知我赏了祺贵嫔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解梦魇,喝得她吐得起不了床。玄凌来看我时也不生气,只笑,“你和祺贵嫔置什么气,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虽然张狂,倒也可爱。”
我对镜梳妆,只看着几缕发丝被浣碧扭在手里左旋右盘,灵动如鲜活一般,施施然道:“皇上是想后宫以后都这样明争暗斗成风呢,还是要欣贵嫔一样好性子的都受了委屈才高兴?”
玄凌握着我的肩笑道:“欣贵嫔虽然委屈,倒也没说什么。何况这些事怎算得上明争暗斗呢,嬛嬛你未免言重了。”
我看着浣碧梳成灵蛇髻,将碎发都用茉莉水抿紧了,又在头发里埋进几朵茉莉花,只闻其香不见其形,在蛇口处嵌了一枚硕大的熠熠明珠,再不加多余的妆饰,干净清爽。我正色道:“皇上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皇上以为不过纵容祺贵嫔几次,却不想后宫众人以后都会群起而效之,欣贵嫔一流日久难免会心生怨恨,而祺贵嫔之流则恃宠而骄。如此一宫不宁则后宫不宁,长久下去岂非成了大祸。”我见玄凌若有所思,又道:“而且皇上明明是翻了欣贵嫔的牌子,祺贵嫔却拿腔作势。她若真梦魇了就叫太医治着,非要这样劳师动众。皇上日日都要早朝,岂不是连朝政也被祺贵嫔误了。若太后知道了,还要怪皇上不懂得保养自己,又生了事端。”
玄凌若有所思,含了一抹笑色,道:“朕一时纵容了祺贵嫔的气性,倒生出这许多不是来。”
我微笑道:“哪里是皇上的不是呢,是祺贵嫔太任性了。”我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祺贵嫔进宫也这么些年了,还这样不懂事,当真叫人无可奈何。臣妾虽然对她略作告诫,却不知她能否引以为戒。”
玄凌略略沉吟,道:“如你所说,朕是该对祺贵嫔略施薄惩,也对欣贵嫔加以安慰。”他拉我的手,赞许道:“嬛嬛此行,很得大体。”于是当下便吩咐停了祺贵嫔三个月的俸禄,又赏了欣贵嫔东西聊表安慰。
此事一出,后宫风气顿时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妃嫔敢恃宠而骄,撒娇撒痴。连眉庄来看我时也笑,“太后知道了很欣慰呢,不住口的赞你。”
我与眉庄携手而行,走在上林苑纷灿的花树下,淡然微笑,“太后也知道了?”
眉庄道:“合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莞妃娘娘好大的气势,一下子便压住了后宫争宠倾轧之风。太后原本还对你心存疑虑,现下也一万个放心了。”
我侧首道:“你哪里晓得我的为难之处,若不拿祺贵嫔做样子,难免太后总对我心存疑虑,怕我狐媚惑主,现在动手张扬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我恨成眼中钉。”
眉庄凝眸道:“讨太后喜欢才最要紧。”
我屏住嘴角将要扬起的笑容,淡淡道:“在太后眼里,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上的了台面。何况后宫倾轧之风哪里能压得住呢,不过能有所收敛罢了。”然而我心里真正在意的却是太后的态度,祺贵嫔之事一则是为打压后宫倾轧之风,让妃嫔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造次;二则正如眉庄所说,没有了太后的疑虑,我才真正如挣脱了束缚的游鱼,也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节,我兀自淡淡微笑了。
此时的上林苑花色纷繁,绕过假山,忽然听得一把尖细而刻薄的嗓音,她的言语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划过皮肤一般流畅,“倒霉了连走路也不顺,好好地踩一脚泥!”
像是宫女在劝:“娘娘别生气,平白气坏了身体。”
“吕盈风这个贱妇,平时看她不声不响地老实,一转眼倒学会去旁人面前告状了,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宫女在好生劝说:“娘娘且忍一忍吧,现下连皇上也偏帮着欣贵嫔,给莞妃撑腰,娘娘这样抱怨只会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祺贵嫔冷哼一声,“莞妃算什么东西?不过皇上还愿意看两眼她那副妖媚样子,就拿出妃子的款儿来作践我。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么东西,在佛寺里还不安分,绞尽脑汁儿勾引皇上,以为大了个肚子什么了不得么?——总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眉庄摇摇头,我只一笑,扬声道:“你有多厉害本宫不知道,本宫只晓得隔墙有耳,祥嫔还是善自珍重的好。有这会子骂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吃几碗糙米珍珠汤,好好治一治梦魇的毛病。”
祺嫔的声音十分恨恨:“莞妃……”
半晌无声,小允子悄悄绕到假山后一看,笑得打跌,“没有人了,想必听见娘娘出声已经吓跑了呢。”
我不屑一顾,“她这样外强中干的性子,是要给她个厉害才好。”
眉庄握住我的手:“不要生气。”
我从容笑:“当然。姐姐,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费时间费心力。”
眉庄一笑颔首,与我结伴离去。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