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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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维新公子”陈三立 (1)

湖南新政是整个19世纪末维新运动的重头戏之一。从某些方面看,要比轰轰烈烈的“百日维新”更扎实、更有望推进文明转型。史家张朋园对湖南早期现代化的研究表明,当时所开辟的途径,毫无疑问就是通向现代化之路,而且达到了一定高度。可惜一切努力都在一夜之间生生被折断了。张元济1937年为陈三立写的挽诗中有两句:“湘中新政萌芽日,钩党累累出汉廷。”

一代史家陈寅恪感怀身世,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涌上心头,晚年留下的《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其中《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一篇,忆及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三立在湖南推动改革、功败垂成的一幕,心头禁不住有无限的感慨:

盖先祖以为中国之大,非一时能悉改变,故欲先以湘省为全国之模楷,至若全国改革,则必以中央政府为领导。当时中央政权实属于那拉后,如那拉后不欲变更旧制,光绪帝既无权力,更激起母子间之冲突,大局遂不可收拾矣。

在《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文中,他说得更清楚,当时参与推动变法的人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思想源流,不可混为一谈。其中一源以康有为为代表,“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另一源就是从郭嵩焘到他祖父、父亲这些人,“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当年英法联军攻进北京,火烧圆明园,他祖父正好在京,在一个酒楼饮酒,目睹火光冲天,拍桌号啕,旁边的人无不为之动容,于是悲愤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以后,在湖南与比他年长十几岁的郭嵩焘相识、结交,极为倾服。郭出使西方,因为推崇西方文明,而被守旧的士大夫视为汉奸国贼,人人欲杀之而后快。陈三立在一篇文章中对郭有过极高的评价:“痛言古今之变,得失之宜,数为夷务策讽议之,时不能用。”见过大世面、有世界眼光的郭评价陈宝箴“倜傥多才略”,在日记中称许“此公见解高出时流万万”。陈氏父子在思想上更接近郭嵩焘、冯桂芬和张之洞,早在1884年,陈宝箴就为冯桂芬倡议变法的著作《校邠庐抗议》撰序(百日维新第三十七天,光绪帝下令将此书印发1000部)。甲午消息传来,陈宝箴痛哭“无以为国矣”,屡次上疏痛陈利害得失。

陈三立一度对康有为五体投地,说“中国有此人,即亡如不亡”。梁启超在《时务报》上的言论让陈三立刮目相看,神往不已,陈宝箴也“以才辩器重启超”。随着变革的展开,陈三立与谭嗣同、张通典等人的分歧日益加深,谭嗣同写给唐才常的信中抱怨陈三立和当初在武昌时“议论明通相反”,“判若两人,尤不可解”。他们的分歧有些是具体事务上的不同看法所致,最根本的还是谭嗣同更接近康有为的急变主张,谭嗣同在《湘报》上赞美过康有为。很明显,陈氏父子不认同康有为的激进态度,希望稳健地渐变,主张起用有经验而稳健的重臣主持变法,陈宝箴向光绪帝推荐杨锐,就是为了下一步推张之洞。在他心目中无所谓新旧,没有新党、旧党之见,只知道要应时势而变。

陈宝箴欣赏康有为的才,不同意康有为的学,尤其不赞成借孔子托故改制,这一点康有为也深知。所以他的挽陈宝箴诗中就有“公笑吾经学,公羊同卖饼”二句。1898年5月27日,对康有为的争议闹得沸沸扬扬时,陈宝箴上《奏厘正学术造就人才折》:“臣闻工部主事康有为之为人,博学多材,盛名几遍天下,誉之者有人,毁之者尤有人。誉之者无不俯首服膺,毁之者甚至痛心切齿,诚有非可以常理论之者。……当此百度维新、力图自强之际,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他奏请给康有为降旨,自行销毁《孔子改制考》版本,“既因以正误息争,亦借可知非进德”,对康有为其实含有曲全之意。在附片中他表示自己与康有为素无一面之雅,只是读他的论说,认为是“通达时务,信为有用之才”。可见,陈虽对康的某些思想和冒进主张持不同看法,但在推动变法这一点上仍视为同道,他的奏折主要还是保全康。

1898年的百日维新转瞬即逝,“戊戌六君子”血洒菜市口,康梁流亡海外,陈氏父子被革职,永不叙用。湖南新政化为乌有,深受郭嵩焘影响的陈氏父子对康有为他们急躁冒进,最终导致不可收拾的局面不无异议。陈氏父子也并不认同谭嗣同那种冲决网罗的思想,他们认为,不能以“宗教家心力的超度”来代替“政治家现实的变革”,在内心深处不赞同激进变革的思路。和康有为等人相比,他们的步子更务实、更稳健一些,然而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感叹的并不是一己的荣辱进退,耿耿于心的是渐进稳健的改革,终究因康有为代表的激进冒进路线而同时夭折,他们对康梁的不满是可以想见的。

黄遵宪分析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时说过:“几百年积下的毛病,尤其要慢慢来治。这次的失败就是新派人‘求快’两个字的失败。”“如有一般有学问、有办法、有经验、有涵养的老辈出来主持,一定可得相反效果的。”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问题在于一般老辈是不肯出来主持的,陈宝箴只是个异数,可惜偏居湖南一隅,扭转不了大局。

1900年,康有为在海外组织保皇会,试图发起勤王运动,电报密码“人名”类中有“333三立”的字样,这个“三立”不知是否就是陈三立。据说陈三立与组织自立会、计划在长江起事的唐才常也有联系。这一年正好是他父亲陈宝箴猝然去世的年头。物换星移,当1914年夏天,陈三立与康有为在上海重逢时,清王朝已崩溃,回首往事,当年所有的分歧都已不再重要,在阅尽沧桑之后,把酒换盏,他们毕竟同为戊戌维新党人,都是“先帝旧臣”,新生的民国对他们而言是那么陌生和格格不入。在以后的十多年中,上海辛园、杭州丁家山都留下了他们叙旧的声音,徜徉湖山园林之间的身影。陈三立有诗《过康更生辛园寓所庐》,“重逢历十九年余”、“为世杀身宁有补”是其中的句子。几年后(1917年)康有为60寿辰他送去贺联,康有为70岁时他又写下寿诗。

不过,从刘成禺笔记还是可以看出他们的不同。袁世凯称帝时,日本企图拥宣统复辟,在青岛的皇室旧人(包括康有为在内)一致赞同,而上海以遗老自居的陈三立等人多不同意,他们认为这是“置宣统于积薪上也”。张勋复辟,陈三立等也认为“此事宜大大谨慎,否则皇室待遇,必出奇变。段祺瑞自命开国元勋,北洋兵权尚有把握,安保无事”,所以对整个复辟“未多参与机密”。

自戊戌政变之后,直到1922年冬天梁启超到东南大学讲学,陈三立才和他在南京重逢。陈在“散原精舍”设下酒宴,特别“开五十年陈酒”,盛情款待梁启超。梁启超大开酒戒,开怀“相与痛饮”,“大醉而归”,追怀当年往事,禁不住“欷歔长叹”,伤心不已。长沙时务学堂学生蔡锷的早逝引起了他们无限的伤感,他们同声叹息“今不可复得矣”。

梁启超北还,他以“性情肝胆中人”作诗赠别,“旧游莫问长埋骨,大患依然有此身”,诗中有幸存者的苍凉意味。陈、梁晚年天各一方,互相思念对方,1926年梁启超给爱女的信中还提到“陈伯严老伯也患便血病,但他很痛苦,比我差多了,年纪太大(72了),怕不容易好。十年以来,亲友们死亡疾病的消息,常常络绎不绝,(伯严的病由酒得来,我病后把酒根本戒绝,总是最好的事。)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在北平溘然长逝,陈三立与张元济、陈叔通等在上海发起公祭。阅尽兴亡之后,陈三立超越了对康、梁的恩怨,他们毕竟都是维新梦中人。他们晚年的交往,凸显出内心深刻的无奈和时代的沧桑感。

陈三立最终是个诗人,是前清的守墓人,他曾致力于革新,而最后落花流水都成空,等来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新时代。在他送给梁启超的诗中,最有意思的是“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这两句。戊戌政变击碎了他所有变革求新的梦想,他从此以“神州袖手人”自居,其中的痛苦难以言表,在漫长的后半生,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神州袖手人”。1904年是慈禧太后70大寿,为营造和谐气氛,清廷赦免了康、梁之外的戊戌党人,并多次有意起用陈三立,都被他一一拒绝。辛亥革命之后,面对改朝易代,陈三立一而再地哀叹“我辈今为亡国人”,“负手了今昔”、“负手视劫运”、“负手对残棋”,始终不认同新生的民国。

清朝垮台以后,在他生命的最后25年,陈三立是个旧诗人,虽然声誉很高,但终究有着浓厚的“遗老”气息,仿佛是个古董,已然是属于过去的人物。可是,在戊戌变法时代,他却是个新人物,浑身上下散发着新气息的新人,他与谭嗣同同为当时著名的“维新四公子”之一。“翩翩浊世佳公子,不学平原学太原”,是戊戌变法失败后有人对他的嘲讽,也从某个侧面见证了他当年的事业和梦想。

从陈宝箴、陈三立到陈衡恪、陈寅恪,陈家三代都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义宁陈家”如今已是一个历史名词。中国近代以来,显赫一时的家族也多矣,但多昙花一现,能绵延几代,为世人尊敬的,实在少之又少。与陈寅恪交情很深的吴宓有一番中肯的评价:“……故义宁陈氏一门,实握世运之枢轴,含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与学术德教所托命者也。”

陈三立生于1853年,他一生的主要功业是1895年到1898年辅佐父亲陈宝箴推行湖南新政。他是1889年的进士,曾担任吏部主事,不久辞职南下,先在两湖书院执教,受到张之洞的赏识。1895年8月,陈宝箴以花甲之年出任湖南巡抚,有了独当一面、一展抱负的机会。陈三立虽然没有职位,但在整个湖南新政中,他的功劳很大,他以公子身份协助父亲,出谋划策,网罗人才,并参与具体事务。当时很重要的矿务总局,他虽不在其中任职,但“矿务一切为其主持”。“改革发原(源)于湘,散源(原)实主之”,这是欧阳竞无的说法。有人甚至说,湖南一省政事,“隐然握诸三立手,其父固信之坚也”。

湖南新政因时势而成,是一批有热情、有才干、有追求的人物因缘际会造成的,陈宝箴当然是中心人物,陈三立同样不可或缺,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称陈三立为湖南新政运动的幕后主持人,不是凭空的想象。正是他和黄遵宪、江标、徐仁铸、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皮锡瑞、梁启超这“一班活活泼泼的壮年名士”,聚集于湖南一隅,成为新政得以展开的一个重要条件。湖南学者邹代钧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盛赞陈宝箴“识见为当今所无也”,他们当时的计划是以湖南为天下富强之先,并与湖北的张之洞、谭继询联成一气,以撑东南大局。

在他们倡导下,“南学会”出现了,保卫局出现了,武备学堂出现了,算学堂、时务学堂出现了,《湘报》、《湘学新报》出现了。短短两年间,电线、铁路、轮船、电信、银行、矿务总局、银圆局、铸造钱局、官钱局、机器制造公司、电灯公司、火柴厂、煤油公司等新生事物不断冒出,而且疏通河道、建造港口,便利航运,种桑公社等农工商业也都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从改革书院到改革币制,从教育、新闻到实业建设,湖南新政兴盛一时,生气勃勃,开全国风气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