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对面就是“司徒雷登故居”,边上还有一个司徒雷登父母这一辈开始传教的“天水堂”。常有上我家来的朋友,说我与司徒雷登“比邻而居”。到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知道司徒其名大概都是从毛泽东1949年发表的名文《别了,司徒雷登》开始的。其实,长期以来,我们对司徒其人其事所知甚少,乃至完全是隔膜的。闻一多先生《最后一次讲演》因为选入中学课本而广为人知,他的讲演原文本来有一段是关于司徒的,可惜收入教科书时被删节了,一直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闻一多在“我们的光明,就是反动派的末日”和“李先生的血,不会白流的”中间,本来还有这样一段话:
现在司徒雷登出任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是中国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他生长在中国,受的美国教育。他住在中国的时间比住在美国的时间长,他就如一个中国的留学生一样,从前在北平时,也常见面。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学者,是真正知道中国人民的要求的,这不是说司徒雷登有三头六臂,能替中国人民解决一切,而是说美国人民的舆论抬头,美国才有这转变。
比较完整的演讲记录稿发表在1946年8月2日的《民主周刊》第3卷第19期(收入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闻一多年谱长编》)。当年7月15日闻一多演讲那天,正是司徒雷登受命于危难之时。闻一多说得没错,他“住在中国的时间比住在美国的时间长”,他本人更是自称“是一个中国人更多于是一个美国人”。他是中美友好的象征,在20世纪中叶之前,他在中国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其他在华的外国人,他一生的命运也和中国紧紧连在一起。他在遗嘱中要求将骨灰安葬在中国。他在回忆录《在华五十年》开篇就说:
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以中国为家。精神上的缕缕纽带把我与那个伟大的国家及其伟大的人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不但出生在那个国度里,而且还曾在那里长期居住过,结识了许多朋友。我有幸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后来又回到那里当传教士,研究中国文化,当福音派神学教授和大学校长。
1876年6月24日(清光绪二年),司徒雷登生在杭州,就是我居住的这条耶稣弄堂,地处武林门外,父母都是虔诚的牧师,在他出生前的两年定居杭州。那时武林门一带是城市的边缘,不像现在这样繁华,周围就是农村,“处于遭受太平天国严重破坏的中心,是杭州市一个最贫穷的地区。就在这一地区,建立了一座教堂,一所学校和几幢传教士的住宅。传教士‘住宅’所在的小巷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耶稣弄’。”周围乡村的美丽景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天水堂”成为他儿时的摇篮,也是他成年后踏上传教生涯的第一站。他在这里前后生活了14年之久。
他父母除了向城市贫苦阶层和乡下的农民传播福音,还热衷于办学,父亲办了一所男子中学,母亲办了中国第二所女子学校,成为后来杭州有名的基督教协和女子学校前身之一。司徒雷登和弟弟们一起在“耶稣弄”度过的童年时光,在他的记忆中永远也抹不去——
我记得,我们当时经常进行短途旅行,游逛杭州的各个风景区,在那里举行野餐,采集野草莓。春天,漫山遍野开着杜鹃花;夏天,我们在山顶上一座阴湿的古庙里避暑(起初只是在那里搞一些原始的野营,后来这座古庙成了传教士们避暑休息地)。当时,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讲,那是富有迷人的探险意味的。
他幼时在培德学校上学,学校里也有一些经过精心挑选的、同他们讲中国话并为他们所喜爱的中国小朋友。“但在放学后,我们大部分时间还是兄弟几个独自在教会院子里玩。我父亲他们在院内栽了好多棵树。”
他小时候喜欢中国的饭菜、糖果、水果,为婚礼而精心安排的宴席尤其让他难忘。当然,新年里吃年饭、看社戏、观灯、坐彩船游西湖……都在他脑海中留下了“许多生动而美好的回忆”。他有时候还会跟着父亲到街头或庙会上去传播福音。(现在,弄堂附近的墙上还有一幅彩色壁画,少年司徒正在跟杭州的小朋友一起玩耍。)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他11岁那年(1887年),他随着休假的父母回到美国。1904年冬天,在神学院毕业之后,28岁的司徒雷登带着新婚燕尔的妻子回到杭州,踏上他儿时熟悉的这块土地。尽管离开杭州18年,他幼年时学到的方言几乎全忘光了,但他还是很快适应、学会了杭州话。他说:“这一方言在整个中国是很独特的,它是官场语言(普通话)和所谓吴语(苏州和浙北方言)相混杂的一种语言,早在南宋王朝迁都杭州时就形成了。我对这种语言怀有偏爱心理,它好像具有其他方言所没有的轻快悦耳的音韵和丰富的表现力。”他开始在杭州附近的许多乡村传教,为贫苦农民的孩子开办免费的圣经学习班,“很快就成了他们的知心人”。“我在杭州及其附近度过的那些岁月是极其宝贵的。当时,我除了同家里人以及偶尔同住在城里的其他一些传教士有所交往之外,同当地人相处得也十分亲密,讲的、听的全是他们的本地话。”
1906年2月,他唯一的儿子也在杭州出生。
在1908年2月发表的《传教士与中国人民》一文中,他袒露自己近三年来在中国传教的感受,在批评了相当一部分中国人“丑恶、不诚实、贪婪和缺乏道德”的弊病后,他也对他们的忍耐力表示赞赏。他认为传教的事业几乎是“创造一个国家”,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也正是这种使命感促使他应邀前往金陵神学院任教。
在杭州传教的三年半,他终生难忘,“我在杭州的那些年间所结交的朋友,主要是布道团的雇员,如传道士和教师。他们忠诚可信,办事稳妥,只是有些阿谀奉承的习气,在下属人员中算是比较好的。……我同教会中的这些成员虽然经常友好交往,互谦互让,但意气相投的并不多。我有时还同农民一道用午餐,他们在稻田里或在桑园里干完一上午的活后,饥肠难熬,一餐要吃五大碗米饭,而我只能吃一碗半。所有这些经历有助于我了解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偶尔还带来明显的好处。”
他永远忘不了清朝官僚的排场,“记得有一次我在杭州的一条街上行走(在当时,对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来讲,步行本身就是不体面的),正在这时,巡抚过来了。他坐着八人抬的装饰华丽的大轿,有一帮穿制服的家仆前呼后拥着。我怀着敬畏的好奇心凝视着这位高级官吏,对我是决不指望能更靠近一步的,而且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他如何以鄙夷的眼光看着一个孤独的野蛮人闪开道让他过去。”
让他感到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位官吏的夫人是一个入教多年的虔诚基督徒,她是曾国藩的女儿,后来她在83岁那年造访燕京大学,回到杭州,还给他送了一幅“书法清秀的对联。”她有17个孙儿、孙女曾在这所久负盛名的学府学习。谁又能料想,这个当年在杭州街头独步的美国青年传教士会成为“燕京大学之父”。
1909年,司徒雷登的大弟因猎枪走火意外身亡,埋葬在西湖畔九里松的外国坟山。1913年秋天,他73岁的父亲去世,他回杭州奔丧,将父亲安葬在大弟的墓旁。杭州的教友还集资在众安桥建“湖山堂”纪念他在中国传道40年的父亲。1925年1月,他83岁的老母病故,与他父亲合葬在西湖畔。
司徒一生的事业在中国,他是个传教士、神学教授,更是一位教育家,他成年后的人生可以分为三段:一是传播基督教,从杭州到金陵神学院,前后大约15年;二是创办燕京大学,从1919年到1946年;三是出任美国驻华大使,为时不足3年,他以一个失败的大使黯然别了他深爱的第二故土。从此,没能再回来看一眼杭州、北京、南京,看看他出生并度过幼小时光的老屋,看看他父母在西湖九里松的墓园,看看他度过一生最宝贵岁月的未名湖、燕园,看看临去时的南京中山陵……
司徒在燕京大学的二、三十年是燕京的黄金岁月,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所在,达到了他生命的颠峰状态,他被誉为“燕园之父”当之无愧。到晚年老病之时,他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脑子中浮出的仍是燕园未名湖畔一丝丝、一缕缕的绿意,燕京大学在他心中就是一个“实现了的梦想”。司徒60岁生日时,北大校长蒋梦麟致辞说,在他身上汇集了希腊文化的智慧、希伯莱的宗教圣灵和中国文化温和的人道主义精神。我的一位朋友说司徒雷登是一个理想的中国大学校长。我很同意这个判断。司徒对这所大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仅举其大者:
如果不是他筚路蓝缕、到处奔走筹款,燕京的迅速崛起是不可想象的。1918年12月当他受命之时,这是“一所分文不名,而且似乎没有人关心的学校”,学生不足百人,教授只有20多人,其中中国籍的2人,许多外籍教师压根就不具备在大学任教的资格。从1919起他不止10次到美国募捐,到1937年抗战爆发时,他在美国募捐到大约250万美金,成为燕京主要的经济来源,同时他在中国的军阀、政要和社会名流之间募捐。随着时局的变化,1934年到1937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每年给燕京拨款6万元,而且从“庚子赔款”退款中每年再增拨1.5万元,燕京成为当时受到政府财政补贴的20所私立大学之一。不过,即使国民政府拨款加上中国各界的捐款,也只占到燕京每年经费来源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