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6141500000043

第43章 陈布雷为何“悔之晚矣”? (3)

陈布雷对王芸生说:“其实,我开始是从事新闻记者生涯,现在也未忘情于此。”直到结束自己的生命前夕,他还感慨无限地对沙孟海说:“我只想搞新闻事业,或者搞教育,从政非我所愿啊!”总之,他时时不忘重理旧业。1949年1月,《陈布雷回忆录》手稿本在上海影印出版,他的妻子在“前记”中说得很清楚:“先夫子一介书生,从政本非夙愿,且以生性不近,时作摆脱之想。故先期历任政府职务,仅自赁旅舍以居,从不携眷,盖每以为不数月即可辞归也。及中日战起,感于国多艰难,正需群策群力,凡能有所效命,固当万死不辞,此时告退,何异放弃责任;譬如舟行逆流,胡敢轻弃帆楫?乃屏除他想,一意任事。至抗战胜利大敌虽除,而国人醉生梦死者多,因循苟安,不知利用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以图国家民族前途之光明。先夫子触目伤心,中心抑郁,不能自解。加以体力日衰,报国无从,乃时时引咎自责。……先夫子常谓:一待国家太平无事,即当摆脱政务,重回新闻记者之岗位,专以文章报国。”然而,他重返新闻界的愿望终究只是一个梦而已。

1947年6月,陈布雷在南京对《文汇报》的徐铸成说:“我们国民党的举措的确是不能尽如人意的,但是,再腐败,我看至少二十年天下总可以维持的。”到了1948年,他就没有这样乐观了。他在回答宁波同乡、立法委员毛翼虎时,用缓慢低沉的语气说:“‘势力’两字要分开来,势是形势、力是力量。论‘力量’,国民党陆、海、空军优于共产党,问题在于‘形势’这个词。”毛认为陈布雷已看到了总的“趋势”。在他身后仅仅几个月,南京城头就插上了红旗。一个一心向往着文章报国的读书人却做了为他人做嫁衣的幕僚,并最终为之殉葬,这是大时代的悲剧,这样的悲剧和邵飘萍被枪杀、史量才被暗杀一起贯穿了动荡不宁的乱世中国。言论报国的代价是那么沉重,然而舍弃言论事业、做了蒋介石幕僚的陈布雷付出的代价也一点不轻,他常在家人和挚友面前感叹,“为不懂文字的人写文章是人生最苦恼的事。”所以他总想着有一天辞官。临死前不久,他还感叹:“我搞了大半辈子的政治,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政而又不懂政治,投在蒋先生手下,以至无法自拔,于今悔之晚矣!”

陈布雷在杭州度过了年轻的求学时代,曾两次出任浙江省教育厅长,1932年到1934年,他在杭州度过了相对轻松愉快的一段日子,暑假里子女来杭,他会带他们出游,看电影。西湖的山水是他所熟悉的,他曾产生过退隐西湖的念头,对妻子表示:“宋代的臣子老了,可以退休,到那青山绿水的去处领一座寺院,颐养晚年。我颇想到杭州置买一块田地,不管价钱多高,为我退隐先作一点实际准备。”抗战胜利后,一生清廉的陈布雷用多年的一点积蓄,在杭州九溪十八涧徐村买了一小块地。也许他做梦都不曾想到过,自己退隐不成,这里倒成了永远的归宿之地。

1948年10月下旬,陈布雷的儿子陈过出国前夕,向父亲告辞,只见父亲精神颓丧,头发蓬乱,形容枯槁,语音低微,他哀叹着说:“前方军事溃败到如此地步,后方民心思变又如此,此时此刻,最高当局却要我写一篇《总体战》的文章,这叫我如何落笔啊!”11月12夜,“油尽灯枯”的陈布雷在南京黯然自杀前夕,留下了10封遗书,将公事、私事交代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对于是否公布这些遗书,国民党高层曾有争论。11月17日,司法院长居正的日记中说,上午在陈布雷先生治丧委员会讨论遗言应否发表时,反对发表的以为他的自杀给蒋带来不良影响,留到相当时机再说。当晚中央常会讨论,也有主张不发表的。因为邵力子力主发表,如不发表他就要退出治丧委员会。结果决定发表。

他在留给夫人王允默的遗书中嘱咐:“我的躯体不值一钱,草草为我斥窕,即在南京薄埋之,千万勿为我多费财力也。”王允默当着宋美龄的面谢绝了蒋介石举行国葬之议,但她也没有遵照草草葬于南京的遗愿。她说:“先夫生前因爱杭州山水之秀,曾于范庄附近购地一方,并有终老故乡之想。故长眠之地,似宜择定杭州,并即在该地筑造一普通平民之简单墓穴,碑刻‘慈溪陈布雷先生之墓’,不必镌刻职衔,亦所以遂其平生澹泊之志。先夫生前遗言谓,书生报国,恨无建树,且今日国家变乱,人民流离失所,更何忍糜费国家金钱以为一身荣哀。”(转引自王泰栋著《陈布雷传》,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25—26页)

浙大校长竺可桢在日记中说,当年11月19日下午2点,陈布雷的灵柩专车从上海到达杭州,家属一二十人在车站公祭,然后步行执绋到四明公所,接受各团体的公祭。12月10日上午10点,竺可桢带着胡刚复、郑晓沧等浙大同事到九溪十八涧徐村参加陈布雷的葬礼,他们到时灵柩已将入穴,浙江省主席陈仪主祭,礼毕即散。这一天,天气阴霾,冬雨霏霏,穿着蓝布长衫的蒋经国在送葬的行列中,默默步行。陈布雷生前已觉察到了“势力”的消长和变化,他的“势力”论可谓一语中的,但除了选择自杀,他已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死对他也许是一种解放。1949年4月23日,仅仅几个月后南京易帜,当时,蒋介石正在他的墓前凭吊,长江天险被突破的电报送达。5月3日拂晓,解放军的先头部队经九溪十八涧附近进入杭州,山河变色。这一切,与长眠在杭州萝卜山下的陈布雷都已没有关系,随他下葬的只有一支派克金笔、一本《圣经》。

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1.《陈布雷先生文集》,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版。

2.《陈布雷回忆录》,廿世纪出版社,1949年版影印本,上海书店“民国丛书”第二编之84。

3.浙江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从名记者到幕僚长——陈布雷》(《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七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4.程沧波,《沧波文选》,台北文星书店,1964年版。

5.《竺可桢全集》第11卷,上海教育科技出版社,2006年版。

6.公安部档案馆编注,《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群众出版社,1992年版。

7.王泰栋著,《陈布雷传》,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

遥想当年,西子湖头,暗夜微光,新学初兴,新任杭州知府的福建人林启一下子办出了三所新学堂,绵延至今,就是浙江大学、浙江理工大学、杭州高级中学。然而,西湖孤山上的“林社”今天几乎已无人知晓,同是杭州太守,因为苏堤、白堤,健忘的人们记住了苏东坡、白居易,还加上留下杨公堤的扬孟瑛,而办学的林启却被遗忘了。

以一本《新青年》创造了一个时代的陈独秀早年就读于求是书院,邵飘萍、陈布雷毕业于浙江高等学堂,三人都是校友,后两人还是同学。《申报》掌门人史量才毕业于杭州蚕学馆。养正书塾后来就是著名的浙江一师、杭州高级中学,曹聚仁、丰子恺、施复亮、徐志摩等人都从这里走出。

从1897年林启办求是书院,到“别了,司徒雷登”,教育的影响何止百年,其功业足以藐视西湖边古往今来数不清的英雄美人、达官贵人。司徒雷登不是中国人,但他生在中国,把一生最宝贵的年华全部献给了中国,我在意的不是传教士的司徒,不是驻华大使的司徒,而是教育家的司徒、创立燕京大学的司徒,所以我把他归入教育报国的行列中。他们当中,毫无疑问包括了蔡元培、蒋梦麟、张伯苓、梅贻琦、竺可桢、经亨颐,最后的北大精神守护者马寅初……还有力倡平民教育的陶行知、晏阳初,推行职业教育的黄炎培。

在推动文明转型的进程中,恐怕没有比教育更根本、更具有决定性的了,从19世纪末的漫漫长夜中,张伯苓在天津初创南开,林启在杭州兴办三校,教育救国梦在几代教育家心中萦回不去。不仅蔡元培、竺可桢、司徒雷登、经亨颐、陶行知等广为人知的教育家,就是张元济办出版,也是旨在教育救国。卢作孚、穆藕初这些实业家,他们或年轻时做过教育报国梦,或始终没有放弃对教育的关怀。史量才在杭州求学时做的也是教育梦,虽然后来踏上了新闻报国路。张东荪当年办“学灯”传播新思潮,谈得最多的就是教育。在晚清的维新梦中,最后薪火不绝的也是京师大学堂、求是书院、南洋公学这些新式学校。

教育是播撒文明种子最基本的手段,教育毁了,一切都毁了。我们读都德的《最后一课》,可以深切地体会到,异族入侵往往首先从改变教科书、国语入手。最值得我们庆幸的是多少民族灾难,包括8年抗日战争在内,都未能毁掉多少知识分子抱持的炽热的教育报国梦,这当中甚至包括了司徒雷登兄弟这样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服务在中国的外国人在内。他们在血缘上不是中国人,但他们的中国心又何尝有什么两样?

从1916年到1922年,司徒雷登的弟弟司徒华林牧师曾任之江大学校长。在燕京大学的耀眼光环之下,之江的成就也许算不得什么。但之江在1952年消失之前,已是拥有3个学院、15个系、上千师生的综合性大学。它在晚清中国的大变动中诞生,在辛亥革命之后得到迅速发展,任凭钱塘江的惊涛拍岸,多少风风雨雨,军阀混战的血火、日本侵略者的铁蹄都未能摧毁它。翻译莎士比亚全集、英年早夭的朱生豪,古建筑、园林专家陈从周,固体力学家徐次达,语言学家、敦煌学家蒋礼鸿,教育家林汉达,作家胡山源、施蛰存、琦君……都是从这里走出的,作家郁达夫、明史专家吴晗曾是之江预科的学生。

近代中国已基本上形成国立大学、私立大学、教会大学多元并存的格局,各类大学都有了自己杰出的代表,国立大学中的北京大学等,私立大学中的南开大学等,教会大学中如燕京大学、圣约翰大学、东吴大学、之江大学等。这些不同类型的大学,学术自由、思想自由、讲课自由,却是不言而喻的,都体现了追求真理、追求知识的精神,共同构成了一个推动现代文明的学统。

经亨颐、竺可桢的心血凝铸成了两所百年名校永远的魂魄,魂兮归来,“与时俱进”和“求是”的教育理念中包含了人的教育的全部内容。浩淼钱塘江畔的之江大学没了,未名湖畔的燕京大学没了,这是历史深刻的伤痛。我常常问,如果说种瓜得瓜,那么几代知识分子缔造的学统,他们播下的种子还留在大地的深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