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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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登临吴山——邵飘萍的不归路 (3)

有人说他被害前是秘密共产党员,有罗章龙晚年的证明。但他本人在《京报三年之回顾》中说:“愚个人既素无党派关系,更不欲以特殊势力为报纸之后盾。根基薄弱,而言论尚较自由。盖《京报》创刊之志趣,非有政治之目的,惟以愚个人既乐从事于新闻之业,欲以《京报》供改良我国新闻之试验,为社会发表意见之机关。”1924年11月12日,他在《京报》发表的《以修正宪法解决时局》也说:“此十三年中,无论何党何派之首领及其重要分子皆曾与为平等友谊之周旋。因在今日我国情形之下,新闻记者一旦加入党派之中,每足以致职务上行动之不活泼,故至今未与何党何派成立如何深切之关系。且自始立志欲以新闻记者终其身,故亦绝对未就政府机关之何种官吏。”(转引自散木《乱世飘萍》,448页)他最后公开发表的绝笔《飘萍启事》声明:“鄙人至现在止,尚无党籍(将来不敢预定),既非国民党,更非共产党。……时至今日,凡有怨仇,动辄以赤化布党诬陷,认为报复之唯一时机。”

从朋友、亲人的回忆来看,他并未参加过党派。老朋友包天笑说:“邵飘萍最初就是一个喜欢搞政治的人,但他从来不与我谈及政治。他有他的许多朋友,可是什么团体,都未见他加入。”“他虽然不是共产党而与共产党联络的,时人称之‘亲共’,这也难于否认。因为飘萍当时交游既广泛,思想又激进,不知不觉的他们就目为‘同路人’了。”新闻史家方汉奇在《邵飘萍是共产党员》文中说:“邵飘萍的夫人汤修慧也不认为他是共产党员”,“1982年4月我去访问她的时候,曾经郑重地和她探讨这个问题,她的回答也是肯定的:不是!”老报人陶菊隐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中认定:“邵并非马克思主义者,只因敢于揭露军阀的罪恶,便被套上一顶红帽子而死于非命。”

邵飘萍对新闻的见解也可以从侧面印证。他在《新闻学总论》中提出新闻事业负有指导教育(包括政府)的责任,是社会公共机关、国民舆论代表,具有特殊性质,应该保持相对的独立性。信仰上要独立,组织上、经济上都要独立,才能不受政治势力、经济势力的控制,如果说报馆有股东,“社会中人人皆属股东”,应以“社会中大多数人为后盾,不啻皆实际缴纳资本之股东也”。他认为记者是独立的“无冕之王”,应该“保有职务上、精神上之自由”,保持“第三者”的地位,客观的态度,“决不从事于实际的何种运动”。1918年10月5日,他辞去《申报》驻京记者之职,独立创办《京报》,秉持的就是这些理念。

1919年8月,离“五四”运动不久,《京报》因为屡屡发表新闻、评论,揭穿当权的安福系对日借款等“祸国阴谋”而遭查封。包天笑回忆,邵飘萍曾亲口对他说:“这些军阀,鬼鬼祟祟,捣乱世界,设计害民,我偏要撕破他们的秘密。”他办《京报》时也给上海《时报》《申报》发电讯,但上海的各大报那时“都是持保守主义的”,“狄楚青胆小,认他是一位冒险人物;史量才竟说他要垄断上海新闻”。邵飘萍遭到全国通缉,被迫第二次亡命日本。1920年安福系垮台,他才返回北京,9月17日恢复《京报》。1923年11月24日,在80多家报纸、通讯社记者参加发起的“北京新闻记者公会”成立大会上,他被公推为大会主席。12月7日,他在《京报》发表《北京报界之宜自警惕》一文,慨然指出北京的报纸、通讯社虽多,“而有确实基础与言论之能勉成自由独立者,仍居少数。”

自从1911年献身报业以来,邵飘萍饱经“穷饿、羁囚、逋逃、沦落、兄弟妻子离散”等人间苦痛,他当然不是白璧无瑕,没有任何可非议之处。比如他日常生活讲究排场,客厅陈设豪华,连香烟都是特制的(上有“振青”字样),出入乘小汽车,而且是赌场、青楼的常客(这其中有跑新闻的工作需要)。他出手豪阔,一掷千金,这样的开支单靠办报所得难以应付,所以接受军阀、权贵“馈赠”是不能避免的。有史料表明,1925年北京政府以“宣传费”名义给全国125家报馆、通讯社发津贴,分“超等者”、“最要者”、“次要者”、“普通者”四等,邵飘萍的《京报》和林白水的《社会日报》都属于“超等者”的6家,每月可得津贴至少300元。(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二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206页)当过北洋政府财政总长的李思浩回忆:“邵飘萍与段派没有什么关系,但因为他是当时的名记者,大家都怕他,也不能不应酬,经常的津贴是没有的,记得两次送给他成笔的钱,数目相当大,每次总达好几千吧,究竟多少,现在已记不清了。”(《李思浩生前谈从政始末》,《文史资料选辑》1978年第二辑)不过他拿了钱照样不买账,这是军阀最不能容忍的。

当时在北京办《世界晚报》《大同晚报》的龚德柏在回忆录中说:邵飘萍办《京报》,“段祺瑞当权时,因敲诈未遂,攻击政府,被段把京报封闭,并通缉邵飘萍……段派倒台,……恢复京报。平日无钱不要。冯玉祥、阎锡山,对于新闻记者,号称一毛不拔。但邵飘萍却有方法向他们要钱,公然如愿以偿。”

1924年3月底,顾维钧任外交部长,王正廷以“中俄交涉督办”的名义与俄国加拉罕办理中俄复交问题,双方达成协议后,公布条约草案,顾不承认。

“京报大骂顾维钧。顾维钧派人与邵飘萍交涉,一次给人五千元,并将邵每月所得外交部津贴六百元,增加至一千元。次日京报即一百八十度转变论调,由攻击顾维钧,改变攻击王正廷,使世人大为惊奇……

在段祺瑞时代,与京报复刊之后短期间,邵对于报纸,尚属努力,故该报时有特别消息与社论,尚为世人所注意。其后堕落日甚一日,除抽鸦片烟外,嫖赌玩乐,无所不来,故用度日大,要钱更厉害……

他曾屡次向奉天军阀张作霖要钱,均获如意。十四年冬郭松龄倒张作霖之戈,邵又受郭之金钱,大骂张作霖。张派人向他说,我们屡次帮你的忙,你为什么那样反对我们。他回答:你们是帮邵飘萍的,现在攻击你们的是京报,不是邵飘萍。张作霖听了此话,非常生气,遂决意必杀邵飘萍而后已。”(《龚德柏回忆录》上册,107—108页)

张学良接见北京报界营救邵飘萍的13个代表时说:“余与飘萍私交亦不浅,时有函札往来,”但此事难以挽回。张作霖宣布邵飘萍的罪状是“宣传赤化”,胡政之发表的悼文认为这是“莫须有”的罪名,直呼“大冤”。龚德柏回忆自己在《大同晚报》上曾发表这样的社论:“奉方之愚不可及。你们以为宣传赤化是大罪,而不知反而成全邵飘萍,使他成了名人。邵飘萍这样的人,应该列举他敲诈不遂,挑拨政潮之种种事实,归结起来,判他一百个死刑,执行一个死刑,使他永世不能翻身才对。宣布他赤化,那才是愚蠢哩”。当天下午,他在中央公园遇见从前在国务院招待新闻记者、深知邵飘萍的人说:“在奉军下,一文不给他,他非穷死不可,何必枪毙。枪毙反是他的造化。”(同上,152页)张学良面对北京报界代表的再三恳请,也曾说:“飘萍虽死,已可扬名,诸君何必如此,强我所难。”(转引散木书,34—35页)

龚德柏说:“邵飘萍、林白水这两个人,是鼎鼎大名被枪毙的新闻记者。有些不知道内容的人,还崇拜他们,以为他们为言论自由而死,而不知他们是为金钱而死。”(《龚德柏回忆录》上册,110页)

这种说法诚然不能完全采信。作为邵飘萍的朋友,胡政之在1926年5月9日的《国闻周报》写下《哀飘萍》,其中说:“飘萍文采斐然,才气焕发,采访新闻,实具天才。”同时,他也不回避飘萍的缺点:“飘萍自视不同寻常,故居恒开罪于同业之机会甚多。……要其人行止不检,醉心虚荣,学养不纯,定识缺乏,以过人之聪明,居万恶之社会,操危险之职业,营逾分之生活,罹危致死,不外乎此。吾人为报界惜此奇才,又甚愿同业取为殷鉴,勿轻与人共恩怨,更勿忘俭以养廉之古训也。”(《胡政之文集》下册,1130、1130—1131页)

邵飘萍之死终究是以身殉报,为言论自由而死,胡政之称之为民国十五年来“中国新闻界空前之惨事”。

1912年3月14日,邵飘萍曾在《汉民日报》撰文:“春气渐暖,柳芽桃蕊争媚湖山,又来雪影几痕,便添出好诗无数,但雪中鸿雁,嗷嗷无声,吾辈快活,他们越苦,言念及此,不禁为之凄然。”4月10日,袁世凯的代表张某来杭,他在时评中感叹:“若曰苏堤垂柳,大好湖山。张先生所见之而欣然慰者,正吾人对之而凄然欲涕者耳。呜呼!”他执笔之时在意的总是民生忧患、制度健全。他常念叨“阳光一缕,抵得万句共和”。如何使新生的民国变得名副其实,这是他十五年报业生涯中一刻也不敢忘怀的。我写下此文时,西湖边梅花已谢,桃花、玉兰花开得正盛,登临吴山或孤山,漫步西湖,面对同样的“苏堤垂柳,大好湖山”,人们想起的大概多是苏小小,是古往今来文采风流的文人墨客,是奢靡显赫、享尽人间荣华的帝王将相,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能想起新闻史上曾光焰万丈的邵飘萍?

主要参考书目:

1.方汉奇主编,《邵飘萍选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2.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3.《李思浩生前谈从政始末》,《文史资料选辑》1978年第二辑,中国文史出版社合订本。

4.散木,《乱世飘萍》,南方日报出版社,2006年版。

5.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6.龚德柏著,《龚德柏回忆录——铁笔论政书生色》上册,龙文出版社,2001年版。

7.王瑾、胡玫编,《胡政之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