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今天很多人知道龚自珍和他的诗,大概都是因为这首熟悉的青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他的这些名句也都传诵不衰,不过人们想起这些诗句时并不一定联想到龚自珍。当然,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还是他在杂文、时论中所透露的光和影,那些不见容于那个时代的思想,那些洞若观火的判断。尽管他还想象不出新、旧文明碰撞的浪花,没有看到更大、更辽阔的世界,没有预见新文明的模样,但他知道“衰世”已走到尽头,他要为不死不活、无良医、无良相、连合格的小偷也产生不出的衰迈文明画一个句号。
青年梁启超说,19世纪末,当时代变革之际,向往新学的读书人几乎人人都经历过一个崇拜龚自珍的时期,他自述在南国花城初读龚自珍文集,“若受电然”。这种内心深处的强烈震撼,如同一百年后我初读哈维尔文集的体验。龚自珍的表述方式、概括力,对时代的穿透力,他提出深刻命题时的举重若轻,他的敏锐,他的风流洒脱的精神气质,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使他穿越了那个时代花团锦簇的表象,看到了本质上的糜烂、平庸和无聊。他要唱出自己的歌,尽管歌声里依然弥漫着农业文明的气息,这是他无法超脱的宿命。但他郑重而明白地提出了告别“衰世”和“自改革”等至为重要的题目。如何告别?如何改革?他还来不及思考。在这一点上,和他同时代的魏源(只比他小2岁,但活到了1857年)向前跨了一步,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魏源在编撰《海国图志》时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今天看来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在那个时代无疑是最先知的见解,可以说直接影响了洋务运动乃至维新运动。1858年,兵部左侍郎王茂荫上奏皇帝,将《海国图志》“重为刊印,使亲王大臣家置一编,并令宗室八旗以是教,以是学,以知夷难御,而非竟无法之可御”。也就是希望清廷将这本书当作救国良方。22岁的康有为对西方发生兴趣,就是从阅读《海国图志》、《瀛寰志略》这些书开始的。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认为,林则徐译西报、魏源编《海国图志》“实为变法之萌芽”。龚自珍和魏源,确是中国人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波,虽未构成一个澎湃的浪潮,却留下了抹不去的印痕。它使中国人第一次对世界有了新的、较为全面的认识,传统的“天下观”打破了,中国居世界中心的虚妄感幻灭了。近代的帷幕就是由这两个科场不得志的读书人揭开的。他们有限的思想资源,电光火石,尽管照不亮幽暗的专制长空,却留下了极为可贵的火种。
龚自珍慷慨论天下事,开一代风气,隔代影响了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等戊戌一代最优秀的人物,而且影响了更晚的苏曼殊、柳亚子、鲁迅等人。他对后世的影响主要还不是自成一家的文章、诗词,而是思想上的震撼和启迪。表面上一切貌似盛世,举国上下醉生梦死,又有几个人像青年龚自珍那样感受到大厦将倾的“衰世”气息,有几个人察觉了“将萎之花,惨于槁木”,那个时代,也许只有他的笔下才会出现这样的句子:“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未即于床。”
从龚自珍到苏曼殊,承接他们前面纳兰容若的词和黄仲则的诗,一样敏感地呼吸到了末世的空气,一个庞大的专制王朝呼啦啦即将倒塌,所以,他们唱出的乃是末世的挽歌。1816年,龚自珍只有25岁,他的文章议论放在整个近世思想史的平台上却足以光芒四射。康有为推许龚自珍的散文“清朝第一”,恐怕主要不是指文采。年轻的谭嗣同对龚自珍和魏源更是推崇备至,认为千年暗室,龚、魏诸人才算得上是真才。龚自珍有诗:“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在他身后50多年,果然发生了甲午之战,泱泱大国被邻邦小国击败,举国震惊,由此引发维新变法的热潮。
杭州是龚自珍的故乡,他的先人随宋室南渡,先到余姚,再迁杭州,到他这一代在杭州定居已有400年,他的《己亥杂诗》中有“家住钱塘四百春,匪将门阀傲江滨”的诗句。龚家至少从六世祖起,世代为官,从他祖父、父亲到他这三代,居京官百年之久。杭州马坡巷是他的出生地,1839年回乡时他曾写下“马坡巷外立斜阳”一句。斯人已去,如今的“龚自珍纪念馆”并不是他当年住过的老屋,只是他家附近幸存下来的一处清代旧宅。
马坡巷离西湖近在咫尺,西湖是龚自珍儿时熟悉的地方。在他童年时,月朗星稀的春夜,梳着双丫髻、穿着淡黄衫的他,在西湖六桥凭阑吹笛,唱起苏东坡的《洞仙歌》,观者无不惊讶,有人还写出了《湖楼吹笛图》记其事。那时他不过十来岁。1812年,他21岁,新婚蜜月,曾和妻子泛舟西湖,并作词一阕《湘月·天风吹我》,其中有“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等句子,既有满腹的抱负,也传达出幽怨的气质。箫、剑是他一生的爱物,富有深刻的象征意义,是他抒情的中心词之一,之后不断出现在他的诗词中,成为他传达内心世界的一个精神道具。
1814年春天,年仅23岁的他就经历了丧妻之痛,他把亡妻的灵柩归葬于西湖茅家埠。春夏之交,他泛舟湖上,忆及前年和妻子同游情景,伤怀不已,用相同的词牌写下《湘月·湖云如梦》。他的诗词总是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感伤和忧患,即使是想传达内心的豪情,也总是与隐痛、不平纠缠在一起。“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萧心一例消”、“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这样的句子在他的诗词中伸手可摘,随处可见。
他就是踏着末世的挽歌声而来的。1792年,当他出生之时,盛世实际上已开始滑坡。那一年,天下大旱,直隶、山东、河南、陕西等地旱情尤其严重,表面上的“康乾盛世”潜伏着末世的因子,繁华如同泡沫,一个以农业文明支撑起来、盛极一时的皇权专制时代,隐隐可以听到挽歌声。就在他出世的第二年,1793年,远来的英国使节到达北京,傲慢无知、诗书风流、糟蹋了历代无数珍贵书画的爱新觉罗·弘历试图以一纸敕书拒人于万里之外。远在元朝时,意大利的马可·波罗来华,曾惊叹于东方的繁华鼎盛,仰慕东方农业文明社会流淌着黄金般的富庶,在《马可·波罗游记》中极尽渲染之能事。明代起陆续来华的传教士也未能丝毫触动这个古老民族的神经。然而时隔数百年,当英国的船只载来马嘎尔尼一行时,一切都发生了悄悄的变化,无论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还是垂着辫子的大臣,竟然没有人意识到,没有人捕捉到这一信号。
比魏源早生两年的龚自珍注定要成为近代思想界的第一声号角。当他在西湖写下《湘月·湖云如梦》这一年,他也写出了《尊隐》等文,在“山中”和“京师”的对比中,他已敏感到“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的“大音声”正在地底下运行。他自己对此文很是得意,直到晚年的《己亥杂诗》中还有“少年《尊隐》有高文”一句。
1823年,龚自珍的母亲去世,他将母亲的遗骸送回杭州安葬,在墓边种了5株梅花。他一生中手种梅花无数,常以“梅花”自况,但他的体验远远超越了林和靖“梅妻鹤子”、独善其身的隐士情怀,而是从梅花中体悟到了新的东西,深刻地看到了科举制的弊端,专制对英才的扼杀,强烈地感到了八股取士以一种僵化的模式将天下人才一网打尽的痛苦。他在1839年写出了著名的《病梅馆记》,痛击“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从而造成病梅的时代病根。由他的《病梅馆记》我想起丰子恺的一幅漫画,用大剪刀修剪灌木,将高矮不平、错落有致统统修剪得一样整齐。我还想起了长城上的每一块砖,都是一样尺寸大小。梅花也是如此。这仿佛是中国所有读书人的宿命,逃避不了被这个烂熟的登峰造极的皇权专制体制修剪的命运。
《病梅馆记》和后来的315首《己亥杂诗》一样,也是龚自珍本人一生命运的见证。早在1822年他就呼吁改革科举制度,其中恐怕就有自己的切肤之痛。他虽然出生在名门望族,仕途却是那么坎坷,三次乡试落第(1818年27岁那年才中举人),之后参加会试,屡试不第,1821年春就任职位卑微的礼部内阁中书。1829年,他38岁那年才好不容易在第六次参加会试时中了第95名。在殿试的策论中,他提出革新的主张,中了三甲第19名,赐同进士出身。接下来的朝考,他却未能入翰林,考军机处也不成,表面的原因是书法不中程式(“楷法不中程”),深层的原因还是他身上的棱角,他的思想与那个“衰世”的冲突。
1815年是乙亥年,1816年是丙子年,25岁的龚自珍曾以考史、论经、寓言形式写出《乙丙之际箸议》20多篇(“箸议”,就是私下的议论),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学术、个性解放等方面。其中,他提出了“衰世”这个概念,把三世重新分为“治世”、“乱世”、“衰世”。在他看来,所谓“衰世”就是——
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