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冬天《国民日日报》停刊,苏曼殊带着好友到香港找《中国日报》的陈少白,受到冷遇,生计无着,愤而削发为僧,从此以和尚自称。其实,他的血未冷,1904年春他还曾决心用手枪暗杀康有为,表达对保皇派的强烈不满。因陈少白等人力劝,才没有实施。也是这年秋天,他在长沙参加华兴会,起义流产后,他在上海还参加过华兴会的秘密会议。毫无疑问,他也是那个时代的热血少年。
苏曼殊身上的病态显示了一个转型尚未完成的非常态社会特征,时代之病通过一个诗人、僧侣的人生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在“五四”前夜的中国,他四处飘零的短暂人生,不幸的身世,让人羡慕的才华,处处都能打动人心。他写的是旧体诗、文言文,但他的诗文清新可读,有了“一脉清新的近代味”,字缝当中已是晨光熹微,长出了近代意识的几瓣嫩芽,预示了新文学黎明期的到来。
1918年5月2日,当苏曼殊在上海离世时,只有35岁。这位诗僧对杭州怀有独特的情感,他在灵隐寺、凤林寺边上的陶庄住过,一度在西湖雷峰塔下的白云庵昼伏夜出。他在西湖写过许多美丽的诗篇,其中有一首《住西湖白云禅院》:
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
斋罢垂垂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始建于宋代的白云庵,清末民初的主持意周和尚是个革命志士,因此小小的白云庵成为秋瑾、陶成章等革命党人出没的地方。意周和尚说苏曼殊在五、六月间,白天老是睡觉,到夜里则披了短褂子,赤足,拖着木屣,在苏堤、白堤上到处跑,尽享湖山夜色,不到天亮不肯回去。他以酒当茶,诗画自娱,风流洒脱,手头窘迫,常常向庵里借钱,然后汇到上海的一个妓院。过不了几天,就有人从上海带来许多外国的糖果、香烟,他则躲在楼上吃糖、抽烟,饭也不吃了。
直到1924年6月,由孙中山出资,柳亚子等友人将苏曼殊葬在西湖的孤山北麓、西泠桥畔,还建了“曼殊塔”,与其遥遥相对的是一位历史上有名的苏姓美女苏小小之墓。生也匆匆的诗僧若有知,也许感到欣慰吧。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浪漫、颓废,在诗书画酒中将青春消磨殆尽的诗僧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1913年,面对宋教仁的血,苏曼殊写下的《讨袁宣言》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昔者,希腊独立战争时,英吉利诗人拜伦投身戎行以助之,为诗以励之,复从而吊之曰:
(希腊!改换了你的主人,你的情况仍旧这般!
你的光荣日子过去了,但你的耻辱岁月还是存在。)
呜呼!衲等临瞻故园,可胜怆恻!
自民国创造,独夫袁氏作孽作恶,迄今一年,擅屠操刀,杀人如草;幽、蓟冤鬼,无帝可诉。……况辱国失地,蒙边夷亡;四维不张,奸回充斥。上穷碧落,下极黄昏;新造共和,固不知今安在也?独夫祸心愈固,天道愈晦;雷霆之威,震震斯发。普国以内,同起伐罪之师。
衲等虽托身世外,然宗国兴亡,岂无责耶?今直告尔:甘为元凶,不恤兵连祸结,涂炭生灵,即衲等虽以言善习静为怀,亦将起而褫尔之魄!尔谛听之。
宋教仁遭暗杀,文人苏和尚持钵而起,书生任鸿年悲痛绝望,选择了在西湖边投井自杀。1947年10月25日,一个阴霾的日子,时任浙大校长的竺可桢和“中国科学社”的老友任鸿隽步行来到白云庵即月下老人祠遗址。他当天的日记中说,任鸿年就是任鸿隽的弟弟,当年只有24岁,因宋教仁之死,“觉中国之无望,于烟霞洞旁投井而死,革命同志为之葬于白云庵旁。此卅年前事,迄今墓地旁野草丛生。月下老人寺既废,寺僧亦不能照顾矣……”(在任鸿隽的记忆中,他弟弟“发愤投葛洪井死”。)
又是两个30年过去了,任鸿年之墓早已无处寻觅。中国有重官的传统,西湖边上那些达官贵人乃至红粉佳人的墓都纷纷重建,比如王文韶、陈夔龙等明清做过大官的故居、墓穴都成了新景点,“慕才亭”中虚拟的苏小小墓更是成了芸芸游客“摸财”的去处。而像任鸿年这样的志士注定了被淡忘,甚至被彻底遗忘。宋教仁是谁?今天的许多红男绿女尚且一无所知,何况任鸿年、苏曼殊。
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1.《宋教仁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
2.徐血儿等编,《宋教仁血案》,岳麓书社,1986年版。
3.徐血儿等,《宋渔父》,民立报馆,1913年版影印本,上海书店,“民国丛书”第三编之84
4.吴相湘,《宋教仁传》,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5.苏曼殊著、柳亚子编,《苏曼殊全集》(影印本),中国书店,1985年版。
6.《竺可桢日记》,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1898年的春天,19岁的安徽秀才陈独秀进入杭州求是书院,功课有英文、法文、天文学、造船学。没有多久,他即因反清言论受到追捕,逃往南京。1909年底,他再到杭州,在浙江陆军小学当了两年国文、史地教员,与马一浮、谢无量、沈尹默、刘季平等徜徉山水,诗酒往还。几年以后,他在上海手创《青年》(《新青年》)杂志,或许包括他本人在内都没有想到一本民刊竟能鼓动风潮,造成时势,改写了历史。在摆脱“衰世”的努力中,这是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们可以把那个时代叫做“五四时代”,或者干脆叫做“《新青年》时代”。陈独秀唱的不是独角戏,他也不是这方小小舞台上的唯一主角;《新青年》更不是一花独放,但他无疑是当时引领潮流的人物;《新青年》无疑是开辟了一个新时代的杂志,许多新人物都在这个小杂志上破土而出,进入历史的视野:胡适、鲁迅、周作人、陶孟和、高一涵、李大钊、吴虞、傅斯年、钱玄同、刘半农……他们的名字是读者所熟悉的。
在近代中国思想界,梁启超是一个引领风潮、造成时势的新人物,从《时务报》到《清议报》《新民丛报》,他以带有感情的笔锋风靡了一个古老民族,直到“五四”之前无人可以代替,辛亥革命后围绕在他身边的张君劢、张东荪、蒋百里、蓝公武等一批知识分子,也都代表了当时最优秀的一群人。这个群体在“五四”时代仍非常活跃,他们主办的《时事新报》《晨报》等报刊,永远留在那一代读者的心中。
梁启超故后,杭州人张东荪坚持书生议政,试图走出第三条道路,代表了两极对峙的夹缝之中的“中间势力”。时代的洪流浩浩荡荡,已非晚清民初的大势和格局。张东荪构想的民主政治、计划经济蓝图,曾是20世纪40年代后期许多中间知识分子的共识,即中间偏左,与胡适走的路不一样。生死成败转头空,是非功过却不能不认真,也许今天还不到从头细说的时候。
“五四”成就了年轻的胡适,作为新思潮的代表、自由主义的领军人物,他一生以思想、言论、学术影响社会,在他身边聚集了一群学冠中西的优秀知识分子,包括丁文江、傅斯年、梁实秋、徐志摩、王世杰、叶公超、丁西林、蒋廷黻、任鸿隽、陈衡哲等(一度也包括罗隆基、王造时、闻一多等人),他们的思想容或有分歧,但在许多大是大非问题上,在民族前途等问题上他们有着基本的共识,以胡适为中心的这个知识分子集团曾先后通过《努力周报》《现代评论》《新月》《独立评论》以及《大公报》等平台发出他们清醒、理智、独立的声音。(胡绳晚年也承认胡适“始终保持一定的独立”。)胡适反复强调,要在思想文艺上面努力,为新社会造一个基础,1948年冬天离开大陆之前还含泪对司徒雷登说,自己战后回国把精力耗费在《水经注》等考据上,没有尽到应尽的思想言论方面的责任,深为愧疚。
从梁启超到胡适(这中间也包括了许多其他人的努力),晚清、民国当然是个动荡的乱世,却是王纲解纽、思想开放的半个世纪,中华民族获得了空前的解放,在摇摇欲坠的晚清朝廷和民初军阀的刺刀,乃至蒋介石的一党制下,文化思想的多元化进程从来没有停止,其开放程度是我们今天不容易想象的,虽然其中也伴随着杀戮和流血。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了梁启超、胡适这些公认的思想领袖。思想领袖只能建立在人们内心的广泛认同之上,和千千万万普通人同命运、共呼吸,他生活在普通人当中,而不是游离在社会之外;他的力量是一种和风细雨,是空气,阳光,润物细无声,潜移默化,而不是雷霆,不是暴风骤雨,不具有任何外在的束缚。他们在权力格局之外对青年、对世道人心产生某种内在的影响,哪怕不能左右时局的变迁,王朝的更迭。
胡适曾在西湖烟霞洞度过一生中“最快乐”的三个月,寂寞的烟霞洞旁边埋葬着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师复的遗骸,火一样的理想燃尽了师复年轻的生命。师复追求的无政府主义梦和中国固有的古老“桃花源”之梦并不一样,这个梦不是出世的、宁静的,悠然见南山的,而是入世的、灼热的,带着强烈的改造世界的冲动,与胡适信奉的自由主义强调点滴、渐进等原则不同,他寻求一种彻底的解放,一种纯粹的理想境界,他的梦注定了在现实世界中碰得粉碎,他依然无所反顾、毫不犹豫地前行,不怕任何的阻力,宁折不弯,平静地面向死亡。
他要以道德的自我完善、整个生命的奉献去为理想殉道。我们可以不认同他的主义,却难以否认他身上的那股子气,那种理想的情怀。当我的目光落在永远年轻的师复身上,我想到了活过100岁的巴金,他们是精神上的同道,我也想到了许多与师复不是同道的早凋者或长寿者。在历史的天平上,生命的长短显得那么无足轻重。无论他们最后选择了怎样不同的道路,在他们身上,我们都能看到一些异质的光,那是来自不同文明的光,一旦汇入我们的心中、汇入我们的梦中,这光也就属于了我们。如果说中国缺乏自由主义的传统,胡适出现了,傅斯年出现了,这就是传统。确实,传统不能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