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久便发现,父亲为了照料母亲,睡眠不足。于是,我每天都凌晨三点钟就起床去服侍母亲。有天晚上,我走到母亲身旁,用手轻轻揉她的前额。我环顾他们的房间,看见四壁挂满了以前在屋里到处都是的图画与相片。我想起离开父母后的那二十五年,想到把他们接过来所花的工夫,想到每天照顾两个生活习惯与我往往不同的老年人。
我揉母亲的头时,父亲正在酣睡。那句话又浮现脑际:“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不错,我没有住进那个向着阳台的大房间,我也始终没有那个我梦想的健身室。但是此刻万籁俱寂,家人都已经熟睡,我于漆黑中站在我这个住得满满的家里,却感觉到那古老的、超乎一切理解的平静。或许,就是今日的年轻人所说的,我正在“得到一种生活”──使我能保持真我的那种生活。
精神救助
张莉
我突然感到这童心折射出我的心理残缺:自信掩盖着虚荣,善良掺杂着自私。自己的慷慨是有条件的,因为自己已经不需要了,而那孩子就在我这自私的施舍中感激涕零。我糊涂了:究竟是我从经济上救助了范春芳,还是范春芳从精神上救助了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在别人需要的时候,能够解囊相助。可是,一个14年没见过火车,没看过电视,连50元人民币都没见过的山沟里的小女孩,面对我的盛情邀请,竟然对城市的繁华不感兴趣!
有一年,我在朝阳市凌源县瓦房店乡百车沟小学采访一位小学教师时,那女孩从门缝里盯了我好久,我笑,她也笑。老师介绍说,她叫范春芳,好学生。家里爸爸傻、妈妈哑,生活可困难了。两次辍学,她靠养鹅、采药卖钱又回到了学校。
夏天,在女儿的催促下,我接她来沈阳度假。我们登彩电塔,逛公园,吃烧烤,唱卡拉0K,她却木然,一路上总是问我:“阿姨,妹妹的旧书能给我几本吗?”
“那当然,你头一次来市里,玩够了再说。”她只好不做声。
晚上,我和女儿的说话声、电视的吵闹声都没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她先把女儿给她的旧书揣进书包,又拼命地从女儿的新数学书上往下抄题。我问她明天还想去哪里玩,她说哪也不去了,想做完50道题,不会还可以问妹妹。也许她懂得,这个繁华的城市不属于她,学到手的知识才是自己的,谁也夺不去。
我极力想给她的却不是她所要的,我很沮丧。
范春芳来时穿了一件长长的金黄色的衫子,显然是成人穿过的旧衣服。可她说这还是村长从救灾衣服里挑出的最鲜艳的一件呢。女儿听得鼻子发酸,就从衣柜里往外掏衣服。她拿出一套蓝白相间的学生套装递给范春芳时,我的心里就翻腾一下,那是我在女儿生日时花120元买的新衣服呀。“这衣服姐姐穿太大,不合适。”我拦了一下。“上衣是短袖,下边是裙子,有什么不合适的。”女儿没明自我的意思。范春芳明白了:“妹妹你留着吧,这衣服太洁净,不抗脏。你再给我几本用过的旧练习册吧。”女儿不由分说,先把衣服塞进她的包,又去找练习册。我有些不好意思,给她200元钱,她说,学费您已经给我交了两年了,我不要。“拿着,这是零花钱。”我也硬把钱塞进了她的包。
第二天,范春芳要和校长回家了,她抱着我的腿哭了半天:“干妈,我一定好好学习,对得起你。”我嗓子发紧。
从车站回来,女儿告诉我,枕头下压着那套新衣服和200元钱,还有一张纸条:“干妈,东西不带了,共拿走书21本,谢谢您和妹妹。”
我突然感到这童心折射出我的心理残缺:自信掩盖着虚荣,善良掺杂着自私。自己的慷慨是有条件的,因为自己已经不需要了,而那孩子就在我这自私的施舍中感激涕零。我糊涂了:究竟是我从经济上救助了范春芳,还是范春芳从精神上救助了我?
心安是福
张丽钧
一个巢,心安下来就是家,一个穴,心安下来就是福。像那个老妇人,天真地挖了一个坑,然后心安地把一份天真寄存在里面。这一日,她一定玩得比我们好,她轻松地行走,轻松地戏水。待到她归来刨出她的彩贝,她就可以微笑着为自己的心安加冕;而我呢,我在不心安地奔波劳顿之后,又为自己选择了不心安而难以安心。我的累,源于手,更源于心啊!
在北戴河海滨,有行走的小贩起劲地兜售贝壳。那是刚刚从大海里打捞出来的各种漂亮彩贝,用塑料袋装着,一袋里面有20多枚。小贩跟定了我,不停地说:“买一袋吧!才30块钱,比零买合算多了!”我禁不住诱惑,俯下身,认真地挑选起来。50块钱,我买了两袋,觉得占了很大的便宜。
但是,不久我就懊悔了。那可心的“宝贝”渐渐成了压手的累赘。一手一袋,越走越重,累得人连伞都撑不动了。同行的朋友同样手提两袋贝壳,苦笑着对我说:“嗨,你还要不要?你要是要,我把这两袋给你。”
在老虎石附近,我看到一个和我们一样手提贝壳的老妇人,她一定也和我们一样为那压手的“宝贝”所累。只见她蹲下来,双手在沙地上挖了个坑,然后就将那几袋贝壳放进了坑里。我和朋友会意地笑起来。朋友忍不住逗她:“阿姨,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埋藏宝物,不怕被别人偷走吗?”老妇人一边往坑里填土一边快活地说:“待会儿我走了你就来偷吧!”
离开了老妇人,朋友对我说:“要不,咱也先把这东西埋上,等回来的时候再刨出。你看咋样?”我坚决不同意,说:“跟那个坑比起来,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手。”
接下来,我们租垫子戏水,又打水滑梯。玩这些游戏的时候,我们轮流看护着那几袋沉甸甸的“宝贝”。说实在的,获得宝贝的喜悦渐渐被守卫宝贝的辛苦消磨殆尽。
太阳偏西了,我们疲惫不堪地往集合地点走。路过老虎石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靠近了老妇人埋宝的地方。朋友笑着说:“有三种可能:东西被老妇人拿走了;东西被别人拿走了;东西还在。”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确信没人注意自己,将手里的长柄伞猛地往下一戳,“嚓”的一声,是金属碰到贝壳的声音。“还在!”我和朋友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
突然间,我心里很黯然很惆怅,我在为自己愚蠢地错失了仿效老妇人卸掉重负的机缘而沮丧。想想看,人在世上漫长的旅程中,最沉重的其实并不是某种外物,而是自己那颗无法安定的心啊。一个巢,心安下来就是家,一个穴,心安下来就是福。像那个老妇人,天真地挖了一个坑,然后心安地把一份天真寄存在里面。这一日,她一定玩得比我们好,她轻松地行走,轻松地戏水。待到她归来刨出她的彩贝,她就可以微笑着为自己的心安加冕;而我呢,我在不心安地奔波劳顿之后,又为自己选择了不心安而难以安心。我的累,源于手,更源于心啊!
好好活着就划得来
张耀南
一生中有很多事情是划不来的。因为出身的卑微,花十二分努力才达到他人三分功夫所达到的境地,我们划不来;因为长得丑,尽管心地善良却总得不到异性的青睐,我们划不来;童年时别人可以上幼儿园学英语,学钢琴,学“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们只能上山下田放牛砍柴,我们划不来;长大了别人有舅舅在公安局、叔叔在人事处办什么都方便,我们却只能举目无亲两眼泪汪汪,孤身一人闯天下,我们划不来;用无数个白天经营一生却只换得个漆黑的坟墓,我们划不来……好多好多事情本来就是划不来的。
我曾在南方一所偏僻的大学教书数年,在那里我结识了很多很好的朋友,阎君即是其中的一位。
这老兄学的和教的是魏晋南北朝文学,很偏,不值钱。当很多人离开日渐被社会淡忘的校园,离开拥挤闭塞、常年见不到阳光的书斋,到另外一个五彩缤纷的校外世界里去,当上上下下齐呼“傻得像博士,穷得像教授”的时候,这老兄竟然真的去报考了一所大学的“博士”,下定决心向“教授”那条路进军了。当时他已是32岁年纪,有一妻一女,分有一室一厅住房,马上就要晋升讲师。他费了很多周折才获得报名权。
当时我也苦闷着自己的何去何从。我站在大学的讲台给大学生讲“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时候,我的工钱是每月54元人民币。后来我拿了硕士学位再登讲台,转而讲尼采和克尔凯郭尔、讲海德格尔和加缪时,我的工钱加到每月97元,仅够维持在学生食堂吃中档菜的生活。在那时节,同事的排挤,所谓领导的威压,找不到对象的烦闷,又一齐缠绕着我,使我几乎走到了弗洛伊德所描绘的“歇斯底里症”的边缘。清贫,我可以忍受,但若在这“清贫”之上再加上“勾心斗角”四字,我是无论如何忍受不下去的。
这一年的冬天,不记得是1988年还是1989年,在那间12平方米的房间里,面对床头床尾、桌上地下一堆堆沉默不说话的书籍发呆时,阎兄来到我的住处。
我问他北京的天气冷不冷,他说很冷,冷得怕人。然后我又问他:“北大博士生住房条件怎样?”“两人一间,每人大约6平方米。”“助学金多少?”“每月110元,加各类补贴,共150元左右。”停顿了一会儿,我又问他:“你弃了已得的住房、将得到的讲师,远离妻女去读博士,划得来吗?”“谈不上划得来划不来,不想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想走,走得远远的。我是把它当成一种生活去看的,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临别,我把这老兄送出去很远,等他上了公共汽车拐弯不见了,才又裹紧身上的军大衣,在凛冽的寒风中返回。我已经在这个穷乡僻壤度过了好多个冬天,只感觉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不仅有风,还有像锥子一样扎着手和脸、一点温情也没有的冷雨,冷风冷雨之外,便是看不到尽头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漫漫长夜。我缩回到一年多没有洗,很冰凉的被子里,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我又想起阎君的话,也许穷,也许窘,也许划不来,但我们把这一切当成一种生活去看时,情形就会有完全的改观。
“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当我们这样告诫自己时,无论怎样为难怎样无奈怎样无依无靠,我们的心灵都可以获得某种安慰。
一生中有很多事情是划不来的。因为出身的卑微,花十二分努力才达到他人三分功夫所达到的境地,我们划不来;因为长得丑,尽管心地善良却总得不到异性的青睐,我们划不来;童年时别人可以上幼儿园学英语,学钢琴,学“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们只能上山下田放牛砍柴,我们划不来;长大了别人有舅舅在公安局、叔叔在人事处办什么都方便,我们却只能举目无亲两眼泪汪汪,孤身一人闯天下,我们划不来;用无数个白天经营一生却只换得个漆黑的坟墓,我们划不来……好多好多事情本来就是划不来的。
这划不来的一切却构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无法摆脱它推开它,因为经历了这一切才走到现在。
人立天地间
世间很多的生命都朝生暮死,十分短暂。譬如蝴蝶。但它们却在阳光下自由无拘地扇动着翅膀,展示着美丽,赞美着春天。它们是会飞的花朵,生命的歌。
人是生而自由但却无时不处于枷锁之中。自以为是万物之主的人类,反而比其他生物更具奴性。
街口上,邂逅一位老同学。简单的寒暄过后,老同学开始诉苦,发牢骚。从世风到单位领导,从个人际遇到家庭烦忧,怨天怨地,顿足捶胸,没完没了。我笑了一下说,难得见面,何不换个愉快的话题?老同学一个愣怔,且因自己的失态而赧然。
不久,这位老同学得到了升迁。
又不久,这位老同学因有涉某桩经济案件而需要向上级部门“说清楚”……
为这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都是一些“世俗的人”。但同时我们又是直立天地间的人。而直立的真实含义在于,让我们有幸体验精神、理想、操守等等,这样一些高贵词儿的内在质地。它要求我们尽可能地把自己保留在卑琐的世俗纷争之外。我们因此而可以使自己的良知不泯,也因此而可以保持我们对人类文明之光的注目和顶礼。
“跨过一条线,人可以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一种心域之线。
也许,人生压根就不需要很多,也不需要太过敏感,更不需要太强的自我保护意识。生命的外壳愈坚硬,它的内核便愈脆弱,愈经受不起触碰。人或许并不知道,正是人对自己的过分维护和包裹,在给自己造成伤害。
而说到痛苦,有些痛苦是可以逢人就说的。但更多的一些痛苦,你却只能深埋于心里,去独自面对。并且很多的痛苦,其实是自我的。它们似乎都来自同一个错误──“估计的错误”。或把自己估计得太高,太大,太了不起;或把别人估计得太坏,太顺,太舒心惬意……
世间很多的生命都朝生暮死,十分短暂。譬如蝴蝶。但它们却在阳光下自由无拘地扇动着翅膀,展示着美丽,赞美着春天。它们是会飞的花朵,生命的歌。
人活得超脱一点,至少在精神上,就比别人高出了一截儿,满眼里便更多的是有意思的人情风光,就算难觉出胸中的无垠无限,至少遇人遇事,那气概也就大度而宽容了。人生的风景线上尽管仍是高高低低,却尽在自己的眼底下伸展着。在无边无沿无始无终的时空里,你感念生命的神圣和活着的幸福。在蔚蓝的天穹上,人生的灰色既已荡然无存,那么,在这个时候,假如你呼吸一口清冽冽的空气,便定然会获得一种辟地开天的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