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八碗是个大孝子,他到傅家甸后,娶了个老婆。此女不善,秦八碗不在家时,她端给老母亲的是剩饭,打的洗脚水也没有热乎气。秦八碗发现后,一怒之下,把她休了。秦八碗对母亲
孝顺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早晨锅里煮好了粥,母亲说馋面条了,他会立刻和面擀面;再比如母亲晚上睡觉时咳嗽起来,秦八碗会立刻翻身起来,打开菜窖,取来萝卜给母亲祛痰。他不但给母亲洗脚,还为她修剪指甲。傅家甸的老人,都羡慕秦八碗的娘。说她养一个儿子,顶别人养十个。秦八碗的母亲虽然享福,但有两件心事一直放不下,一个是秦八碗的婚事,一个是她的老骨头最终能不能归乡。不管在傅家甸过得多么滋润,她心里念着的,还是故乡的风物。她希望自己能死在老家,跟秦八碗他爹埋在一起。所以一旦身体欠安了,她就会跟秦八碗嘟囔,咱回山东家吧,可别死在傅家甸。她说要是把骨头扔在这个一年有小半年飘雪的地方,就发不了芽,转不了世了。听她的口气,好像她的骨头是种子似的。
秦八碗与母亲不同,他恋上傅家甸了,喜欢这里的寒流和飞雪,觉得只有这地方喝烧酒才带劲,只有在冰天雪地中摸爬滚打的男人,骨头才是硬的。不过他答应母亲了,她百年之后,不管多么曲折,一定让她魂归故里。
傅百川喜欢的,就是秦八碗身上的豪气。在他眼里,能把他乡认作故乡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
傅家甸的天下,是傅百川的祖上打下来的。他继承了他们经商的传统,不鄙弃小本生意,致力于本土产业。他把传统的烧锅,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在他眼里,烧锅就是丰盈的血库,能疏通经络,为女人注入活力,为男人挺直腰杆。随着中东铁路的竣工,烧锅也受到了挤压。哈尔滨第一家乌鲁布列夫斯基啤酒厂出现后,又有捷克东巴伐利亚啤酒厂开办。不仅是洋溢着多情泡沫的啤酒登场了,俄国人开的伏特加酒厂也紧随其后,比如叶菲莫夫酒厂、坎诺酒厂、弗里德酒厂等,联合瓜分着烧锅的市
场。不过,在傅家甸,傅家烧锅一直畅销不衰,啤酒和伏特加的幽魂,只能在埠头区和新城区游荡。傅家甸人说啤酒是马尿,说伏特加是阴沟的污水,入口不爽。而傅家烧锅的烧酒,则是久旱的甘霖,滋润心田的喜雨。他们甚至说,秦八碗有神功,引来了天河之水,酿造出的酒才会如此醇厚甘洌。有了傅家甸人的拥戴,傅家烧锅门楣上插着的明黄色酒旗,从来没有落败过。它门首的由傅百川亲拟的黑地金字酒联:“迷三山山山啼春,醉八仙仙仙扶云”,被傅家甸男人编进了行酒令,广为传唱:“俩好呀,迷三山;四喜呀,五魁首;六六六呀,七巧云;醉八仙呀,九龙壁;十个鼠呀,一锅米!”
傅百川眼见着顾维慈的祥义号酱油坊,被加藤信夫的日本酱油给挤得市场萎缩;眼见着传统的蛤蟆烟,被波兰籍犹太人老巴夺兄弟制造的“大白杆”香烟所取代;眼见着一家家小型火磨作坊,被俄国人开的大型制粉厂所吞并;眼见着曾经兴旺的糖厂和肥皂厂,一天天地走向穷途末路。他想,自己经营的生意中,什么都可以倒,唯独烧锅不能倒。如果有一天傅家烧锅被俄国的伏特加和日本的清酒所取代了,那么傅家甸男人就会患上贫血症,成了软骨头。不过,傅百川并不反对与洋人做生意,比如他就很欣赏开创了“同记”的武百祥,他与自己一样,靠杂货铺起家,后来看准了英式皮帽的良好市场,购进缝纫机,批量加工,终于将生意做大做强。相反,在与日本酱油竞争中呈现颓败之势的顾维慈,却让傅百川同情不起来。因为顾维慈除了发牢骚和拒绝参加商会组织的赴日考察团,对怎么打败对手,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