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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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距离穆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半岛国家,国土上有一条河流叫阿尔诺河。三月,阿尔诺河懒洋洋地苏醒了,散发着初春芬芳的气息。威尼斯风格的画舫和古罗马风格的橡木船,从阿尔诺河的下游向佛罗伦萨驶来。沉重又烦闷的桨橹,声音里带着喘息,弥漫在河流两岸的佛罗伦萨平原上。远方海洋的鱼腥沾在船板上,吸引着大群的鸥鸟拍着翅膀,追着船只飞翔。船帆已经灰黄肮脏,鸥鸟落上去,翅膀显得纯净洁白。在老式船队的一侧,不时有几只蒸汽船,冒着淡蓝的水蒸气,给平原的上空与河流的上空制造了几缕浓重的很难消散的云彩。螺旋桨飞速转动着,在阿尔诺河里搅起一队浪花,推动着铁船快速地向前行驶,不经意间就超越了在河流上行驶了几个世纪的老船们。

在阿尔诺河岸边,在佛罗伦萨平原上,有一个小姑娘叫亚娜。到了三月,亚娜坐在河岸的橄榄树下,哼唱着意大利民谣,数着过往的船只。亚娜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甚至还没有坐过阿尔诺河里航行的船只。阿尔诺河很长吗?阿尔诺河流淌到海洋里去吗?亚娜数船只数得厌烦了,就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亚娜和佛罗伦萨平原上的小姑娘一样,总幻想在阿尔诺河里航行。跟在大胡子船长的后面,摸一摸船上的缆绳,或者是坐在船板上,抬起头颅注视河流上空的白云和鸥鸟。

人是个很古怪的东西,特别是崇拜的对象,有时也十分的相似。生长在佛罗伦萨平原上的小姑娘,都崇拜船长,亚娜也一样。她在码头上看见老船长满脸棕红色的胡子,就有一种尊严的感觉。亚娜想,船长的胡子有的是在威尼斯生长出来的,有的是在西西里的柠檬树林里生长出来的,有的是在伦敦的港口生长出来的,有的是在斯堪的纳维亚生长出来的……船长去过的地方很多,每一根胡子都沾染着一个地方的烟雨。

除了佛罗伦萨,亚娜还没有去过自己国家的任何一座城市。她的眼睛里只有阿尔诺河,这河平静得像一条蓝色的带子,缠绕着古城佛罗伦萨。“阿尔诺河是从哪儿流淌到佛罗伦萨的呢?”她在三月的晚上,满怀疑虑地问祖父。

“每一条河流都是从山里边流淌出来的,峡谷是河流的发源地。”祖父除了种植葡萄和橄榄,从来就不关心亚娜的问题。

“从哪座山?”

“亚平宁山脉。”

“那么,阿尔诺河要流淌到哪儿去呢?”亚娜问祖父。

“很远。”

“很远有多远?很远在什么地方呢?”亚娜拉着祖父的裤管问祖父。

祖父不耐烦地说:“很远在海里。”

亚娜从祖父的口中知道很远的地方是海,她将来就会到海里去寻找很远的地方。

佛罗伦萨产生但丁。

但丁死了,那座他和佛罗伦萨少女相遇的桥还活着。阿尔诺河永远活着,在桥下匆匆流淌。水湛蓝湛蓝,像亚娜的眼睛。

亚娜去过那座古老的桥,抚摸过桥上的栏杆,俯视过桥下的流水,却没有见过但丁。

但丁死了。祖父说:“但丁是个人,是会死的。”

桥下的水活着。祖父说:“水的生命是永远的,这一滴的生命也是那一滴的生命,它们绵延不断,从河流的起源,流淌到河流的结束。河流结束在海洋里,把淡水的生命转化为咸水的生命。但是,它们活着。有一天,它们通过天空回到自己的河流里去,回到自己的起源。”

亚娜喜欢一个人顺着阿尔诺河走动。沿着河流的两岸,生长着橄榄树,一棵又一棵长到了很远的地方。亚娜被橄榄树林包围了,佛罗伦萨被橄榄树林包围了。春秋夏三个季节,整个城市都弥漫着橄榄树的叶子微带苦味的芬芳,每一条街道上都坐满了卖橄榄的人。亚娜经常嚼着橄榄,对着天空发呆——橄榄林那边是什么地方呢?我是人,我会像但丁一样悄然死去吗?

阿尔诺河穿过老城佛罗伦萨,穿过佛罗伦萨平原,养育了整个平原上的人。亚娜慢慢知道,橄榄林外边是葡萄园,一藤藤的葡萄挂满玛瑙般的果实。亚娜白皙的脸膛泛着微微的红色,一双眼睛大大的,活似平原上的两颗葡萄。她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飘散着的光泽,像阿尔诺河流里飞溅的浪花,像葡萄滴出的甜美的汁液。

在橄榄林里,有许多座尖顶的教堂。灰色的塔尖上,间或落着几只鸽子。翅膀白白的,不时拍动着。亚娜看见那些鸽子飞来飞去,一直看到它们飞进云层的深处。

“变成鸽子多好。”亚娜自言自语。

亚娜七岁的时候,开始去教堂。到了傍晚,她跟在父亲的身后,踩着残阳的影子和橄榄的落叶,朝隐藏在橄榄林里的教堂走去。大地渐渐沉入夜色之后,教堂也朦朦胧胧的,轮廓的边沿镀上了一层星月之光,显得遥远神秘。夜莺在教堂的四周啼叫,一声声从橄榄叶上滴下来,落入耳鼓,又缓缓消失在平原上,归于寂静。

亚娜在教堂里数蜡烛的数量,数来数去从来没有准确地数出来蜡烛的数量。在蜡烛光亮的后面,牧师双手捧着黑色封面的《圣经》,神圣又庄严地给教徒们宣讲着。蜡烛光亮的前面,站着十六个唱诗班的女孩子。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裙裾,让她们变得快活又充满尊严。管风琴遥远深沉的声音散发出来的时候,唱诗班的十六个女孩子的歌唱便像插上了翅膀,悠远的音韵似乎是从天空中飞落下来,丝丝缕缕在教堂的空间里缭绕。那些纯洁的歌声从教堂的柱子间穿过,从那些精致的油画面前穿过,从摇摇摆摆的蜡烛光线里穿过,落进亚娜的心里。

亚娜恳求地对父亲说:“给我缝条黑色的裙子吧。”

父亲问:“你想成为一个唱诗班的女孩子?”

亚娜点了点头。

从教堂出来,平原沉浸在夜色里。白天很近的一切,忽然遥远了。人走在月色下的平原里,影子跟着自己走,无声无息。人离大地很近的时候,渺小的感觉就消失了。

“唱诗班离上帝很近,是吗?”父亲抬起头,说,“上帝与每一个人的距离同样远,就如同天上的月亮,与每一个人一样远。”

亚娜在月色如水的夜里,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与唱诗相联系,与很是遥远的西峡口的几个刀客男人相联系,甚至与我的父亲穆天虎相联系,甚至改变了几个刀客与男人的命运。

亚娜二十岁的时候,在佛罗伦萨的码头坐上了一条巨大的蒸汽船,顺着阿尔诺河,穿过佛罗伦萨平原,来到一望无际的大海。船载着她和几个牧师还有几个唱诗班的姑娘,在大海上颠簸了许多天之后,在东方的一个码头靠了岸。他们来到了一个新的国度,穿过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大平原,穿过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山川,来到了湖北西部一个很小的县城。

他们在县城外面的丹江边修建了一座天主教堂,灰色的房顶矗立着高高的塔尖,塔尖上矗立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教堂的周围是一大片生长茂盛的枫杨树林,巨大的树荫把教堂遮盖了。假若不是那个红色的十字架,谁也不知道枫杨林里还有一座欧洲人修建的教堂。几个牧师走出教堂的时候,穿着黑色的长袍,每一个衣缝都镶嵌着红色的布条。他们的胸口挂着一个十字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意大利的男人非常高大,肩膀很宽,走路的时候节奏感十分强烈。湖北西部的县城,无论谁都不可想象,会从天上忽然掉下几个不会撑船、不会劈柴的高鼻子男人。他们说他们是上帝的奴仆,是一生读《圣经》的男人。也有的时候,县城里的男人们问他们:“你们的鼻子长得那么大,鼻孔那么粗,有什么用处呢?”

一个懂得中国语言的男人说:“第一,呼吸。第二,读《圣经》。第三,唱歌。我们欧洲人,音域特别宽阔,就是因为我们的鼻子大,鼻孔粗,肩膀宽,胸膛也宽,肺活量大。在我们的一个小镇上,就可以找到一船唱歌剧的人。”

几个唱诗班的姑娘,依然和在佛罗伦萨一样,穿着黑色的裙子,白色的上衣,一旦在县城里出现,都会吸引许多男人和女人的目光。意大利的女人们,享受了亚平宁半岛海风的抚慰,皮肤浓白浓白。她们穿过枫杨树林,顺着一条长满车前子的道路到县城里去,调皮的风总要吹起她们的裙裾,飘飘扬扬地露出雪白的大腿。她们虽然是唱诗班的女孩,但是她们和佛罗伦萨所有女孩一样,张张扬扬地在东方铺满车前子的道路上笑着唱着。她们的性格,点燃了湖北西部小城女人们性格的荒凉,她们的风格,激荡了湖北西部小城女人们风格的凄凉。特别是她们一起唱起佛罗伦萨民歌《卡普里岛》,更是让道路两边的女人们心旌荡漾。

在卡普里岛的一棵树下,

我见到一位可爱的姑娘,

朵朵鲜花在她脚下开放,

那情景我永远不能忘。

她像玫瑰花朵一样美丽,

但我和她却不能在一起,

我每天迎朝霞出海打鱼,

我的心仍留在卡普里。

我听见她悄悄和我告别,

她叫我莫要把她惦念,

我看见她手上已戴着戒指,

我就轻轻地说“再见”。

在那漫漫的夏日时光,

天空清澈明朗,

当我将要航行远方,

我问她可愿吐衷肠。

她们的歌声被枫杨树林的风吹动着,在丹江岸边飘飞。轻快的节奏,带着微微的忧伤。听她们唱歌的女人们,惊羡意大利女人雪白的皮肤。就问:“你们的皮肤是雪揉出来的?”

亚娜说:“不是。”

“是河流上的浪花浸泡出来的?”

“不是。”

“你们皮肤上那些黑色的斑点呢?”

“被海水冲洗了,被雪花融化了。”

湖北西部的女人们不相信,海水和雪花会让女人和男人的皮肤洁白,会冲洗去皮肤上黑色的斑点。

亚娜与唱诗班的女孩子,不会理解自己的皮肤和中国人的皮肤究竟为什么拥有如此的颜色反差,不会理解地域的因素会给一个人的皮肤色彩带来深刻的烙印。亚娜是唱诗班里最漂亮的一个,也是歌声最为清脆的一个。她们到湖北省几个月后,开始粗糙地懂得简单的当地语言,开始简单地同当地的女人们对话和交流,开始逐渐地融入当地的生活。尽管这儿没有佛罗伦萨平原,没有海洋吹过来的带着鱼腥味道的海风,但是,这儿原始古朴的自然风光,令亚娜心旷神怡,给亚娜许多故乡的感觉。在早上,她看着从一座山峰上飘飞而来的第一缕阳光,就想起佛罗伦萨平原边缘的早霞,缓慢地把村庄镀亮;到了傍晚,漫天飞翔的晚霞和从山谷里涌出来的暮色,一起勾勒出山峰上树林的模糊轮廓,亚娜就想起佛罗伦萨平原上的暮色和落霞,也是用同样的色彩把村庄外边的橄榄树林,勾勒出美丽的轮廓。佛罗伦萨平原的雨天是单调的,无边无际的雨幕把所有的村庄和树林、教堂和道路完全笼罩了,站在雨幕下的走廊上,无边无际的寂寞随着雨声布满了整个村庄和平原。而湖北省西部的雨季是丰富多彩的,只要南风微微地吹动天上的云团,就带来了丰沛的雨水。山谷里的小溪把雨水集合起来,琴弦一样流动着歌唱着,把村庄的人们从睡梦里叫醒。

山峰与山峰之间的沟壑里,雨水构成了雨季里才会有的瀑布,把两座山峰的雨声与风声,掩盖在轰鸣之中。白色的瀑布编织的链子,从山峰的中间直挂到山峰下面,声音随着链子的摆动而飞溅,很远就能够听到瀑布的高歌。村庄的屋檐下,燕雀子把脑袋伸在泥巴堆垒的巢穴的外边,对着雨水里的天空陶醉地叫着,似乎雨季就是它们的叫声带来的。亚娜被湖北西部的雨季感动了,她想:无论是佛罗伦萨平原,还是湖北省西部的山区,大自然编织的一切,都是同样的震撼人心,同样的让人如痴如醉。一个人只要沉醉于自然带给自己的广阔遐想里,内心就会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快乐中间。亚娜被大自然的风光征服了,她的寂寞就被大自然的欢乐驱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