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刚刚动城郊一片山地上,黎如雪的冢前,飘落的手轻抚过冰凉的墓碑,那上面只简简单单的刻了五个字:黎如雪之墓。没有夫家姓氏,只有她自己的名字。因为她不属于慕容家,就算她为慕容家诞下一个女儿,她也依然不属于那里。所以,她在这里;所以,慕容观止让她在这里。
“娘,过年了,冷么?娘最怕冷的,所以,一定要多加一点衣服……娘,见到他了吗?现在,是不是开开心心的和他在一起呢?所以,娘都不会挂念落儿了,是不是?不然……娘为什么,连入梦都不肯……娘都不想见到落儿吗?可是……可是……”话到这里,飘落已经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寒烟忙上前,牵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将她拉进自己怀中。
他不想知道飘落说的那个“他”是谁,他也不想知道,因为那与他无关。可是看到她哭,他心疼,很疼。已经很少见到她哭了,因为她一向都是淡淡的。但正因为如此,一看到她哭,他才更觉得心慌,堵得难受。
“好了。”他柔声劝道,同时扶起她,让她偎在自己胸前哭,“四娘不是吝于入梦,只是不想让你难过而已。”
飘落依旧泪流不止,他已经感到胸前微微的凉意,但依旧不忍心打断她。如果要哭,就一次哭个够吧。
“落儿,不要在我面前撑,好不好?你有什么难过,有什么痛苦,都让我来分担,好不好?”他抚着她的长发,轻声问道。
飘落身体微微一震,良久,终于伸出手反握住他的,轻声哽咽:“寒烟……”
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一人一马静静伫立。慕容寒秋一袭青衫,牵着缰绳站在那里,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握缰绳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有些泛白。
然后,他悄然转过身,牵着马离开了。
在回府的路上,大街上到处喜气洋洋,透着过年的喜庆。马车行至一处,寒烟突然叫了一声:“停车!”
飘落看着他,不明所以。寒烟冲她笑了笑,掀开帘子跳了下去,然后向她伸出手。飘落迟疑着将手放进他手心,随他下了车。寒烟笑着将她引到街边一个小吃摊上,当门的布帘上写着五个字:张记豆腐脑。
寒烟叫了两碗豆腐脑,然后将飘落引到桌旁坐下,道:“别看这里只是一个街边小摊,可是这豆腐脑,全京城就属这儿最地道!”
正说着,两碗豆腐脑就送上来了。一只细致的蓝花碗,不大,却光洁细润。白白嫩嫩的豆腐脑上面撒有切碎的金糕、青梅和瓜仁,香气扑鼻。
“快尝尝!”寒烟将勺子递到飘落手里。
飘落浅尝了一口,入口清甜,并无豆类的腥味,果然十分美味。
寒烟笑眯眯的看着她吃,忽然余光瞥到什么,脸色一变,一把将飘落拉到自己身后。刚好这时,毫无预兆的,一根条凳砸上了桌子,砸的桌上的碗勺粉碎,桌子也裂开了,可见来人用力之盛。
飘落脑中一片朦胧,寒烟眼中却已经怒火丛生,看向从一群人后面走出来的杜朝安。
杜朝安慢悠悠的走出来,阴阳怪气的对动手那人道:“你怎么这么用力?吓坏了我的小美人怎么办?”说罢,他笑嘻嘻的看向躲在寒烟身后的飘落,“小美人,我们又见面了,你让我找的好辛苦啊”
“闭上你的嘴!”寒烟喝道。
杜朝安不理他,依旧对飘落道:“小美人儿,你换回女儿装更美了!这不是要害我患相思病么?”
飘落将脸转向一边,道:“相思之病,岂是你这等俗人可得的!”
“说得好!”寒烟拍手笑道,“你这等俗人,还敢在街上乱走,就不怕污了这条街么?”
杜朝安怒不可遏:“小子,你会后悔的!今天爷要你站不起来!”他朝身后的人递了个眼神,那些人迅速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就朝寒烟扑了过去,寒烟很快就被他们围住,和飘落也分开了。
杜朝安见他被围住不得脱身,心中一喜,便过去缠飘落。他伸手去抓飘落的手,飘落躲开,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想要你而已!你是哪个红楼里的?还是,哪家戏院的?我可是找遍了京城的红楼乐坊也没有找到你啊!”他依旧一厢情愿的认为她是个风尘女子。
飘落淡淡道:“是么?那依公子看,我像哪家红楼的呢?”
“我瞧你的模样,倒更像哪个梨园里的小花旦,是吧?你跟着那小子有什么好?弃了他,从了我,我保证你从此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过富贵日子,怎样?”杜朝安笑着凑近她。
她嘴角泛起一丝清冷的笑意:“谢公子美意,小女子福薄,只怕承受不起。”然后她朝人群中的寒烟看去,眼里泛起隐隐的担忧。
杜朝安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你担心他?只要你答应从了我,我就放过他。”
正说着,寒烟突然一个不小心被一拳击中了胸口,“哇”的吐了一口血。飘落的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抬眼道:“俗人就是俗人,永远就只有这种手段!”
杜朝安愤怒的一把捏起她的下巴:“你不就是个小戏子么?装什么清高!告诉你,爷有的是手段,你想见识见识么?”
飘落心里泛起阵阵的恶心,却无力躲开他的手。
正僵持着,忽然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唤道:“杜公子!”
杜朝安惊讶的回头,瞬间变了脸色。
信王宁子宸端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一反平日温和的面容,冷冷看着他。他吓得不轻,忙的松了手,一边又忙不迭的往那边打得正起劲的一群人道:“住手!快住手!还不快参见王爷?”然后他谄笑着走到宁子宸马前,行礼道:“王爷大驾!小人失礼了。”
宁子宸愣愣看了他一眼,“你没对我失礼,是对那位姑娘……”他看清了她的面容,突然僵住。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霎时间,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惊讶,欣喜,心疼,担忧……依旧是清丽脱俗的容颜,所不同的是她身着女装,柔软洁白的狐毛披风披在她身上,仿佛天上的谪仙般美丽动人。宁子宸忙翻身下马,却见她匆忙走向半倒在地上的那个少年。
寒烟已经伤的不轻,嘴角,衣衫上都染了血迹,依稀还有一点意识的样子,勉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见她没事,便放心一般垂了头,闭上了眼睛。
飘落忙抚上他的嘴角,替他擦去血迹,轻唤道:“寒烟?”
寒烟又勉强抬了一下眼皮,随即晕了过去。飘落又担心又着急,车夫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她正发愁,却忽然发现宁子宸已经走到了她身边,蹲下来看着地上的寒烟。
飘落心中一紧。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也会遇上他。
宁子宸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转脸看到她忧心的面容,心中蓦地一沉:这个少年与她,是什么关系呢?他强压住心中莫名的烦忧,对她道:“他应该没有大碍,我找人帮你送他去医馆。”
飘落愣了愣,低声道:“多谢王爷。”
她还记得他。他忽然觉得一丝欢喜涌上心头,道:“不用客气。”
站起身来,他看向杜朝安:“杜公子。”杜朝安忙跑过来,低眉顺眼的应了声。宁子宸看了看晕过去的寒烟,道:“当街闹事,你可知京畿卫是做什么的?”
杜朝安唯唯诺诺:“小人知罪,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宁子宸道:“叫你的人,将这位公子送到医馆。”
“是是是。”杜朝安忙叫人过去抬寒烟,飘落却隐隐担忧起来,看向宁子宸:“王爷!”
宁子宸仿佛看出了她的担忧,道:“放心,我会陪你们去的。”
飘落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紧,一种不知名的愁绪在心中弥漫开来。与他这样的交集,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去医馆的路上,飘落一直在车里守着寒烟,愁绪满怀;宁子宸则打马走在车旁,不停的猜测着车里两人的关系。
直到到了医馆,大夫在房间内给寒烟医治,她立在门口,宁子宸才上前与她说话。
“里面那位公子,是你的……”他顿了顿,等着她给答案,又害怕她给的答案——意中人?恋人?未婚夫?
飘落沉默的低下了头。该怎么告诉他?告诉他自己是慕容观止的女儿?告诉他自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站在那里。
见她半天不答话,宁子宸只当她是担忧过度,笑了笑:“不方便讲?那就算了。”他敛了笑容,暗自在心里盘算着有些事该不该告诉她。就如,自上次一见,他就对她念念不忘;还是,因着对她的念念不忘,他到现在还没有碰过新进门的侧王妃?
两人各自怀着满腹的心事沉默着。
良久,宁子宸终于不甘心,轻声道:“只缘感卿一回顾,使我思卿朝与暮。”
飘落心中一惊,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在王府门口一回头的见到的景象,那时只觉得他在往这边看,却不曾想到,他竟然是在看自己!他竟然……
飘落心中猛地一沉。
即使最后是要嫁给他,她也从未想过会与他有多大牵连——她是慕容观止的女儿,他自然不会待她好,会冷落她,这也正是她所求的,可以平平静静的过自己的日子。可现如今,是怎样的状况?他竟然对自己,动了相思之情?
飘落只觉得可笑,是老天爷在故意捉弄自己么?
思忖良久,她终于开口:“王爷请自重。”
宁子宸这才惊觉自己的唐突,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他竟然就对她说了这样的话,那在她的眼里,他岂不是与刚刚那杜朝安没甚区别?他顿觉后悔,忙道:“是我唐突了,姑娘莫怪。”
飘落抿了抿唇,不说话。
半晌,他又开口道:“那,我可以问姑娘府上何处吗?”
飘落只觉得讽刺,他是想做什么?来提亲?她抬眼看向他,却见他一脸真诚的望着自己,她迅速移开了目光,道:“寻常人家的女儿,不敢劳王爷挂牵。”
宁子宸一愣,心迅速的凉了下去。这,算是拒绝吗?
飘落不欲再在此多做停留,便折回房间看了看寒烟的伤势,大夫终于处理完毕,着人将寒烟送上了预备妥当的马车。
飘落正欲一同上车,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回过头,便看见宁子宸立在门外,怔怔的看着她。飘落终于还是返身向他走去,行了一个大礼:“今日之事,多谢王爷相助。虽说‘大恩不言谢’,但小女子也只能以‘谢’来报答王爷。”
宁子宸心里堵得难受,淡淡应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飘落也不再多言,转身提步上车。
宁子宸一直看着她,直到她上车,身影被厚厚的帘子挡住,再也看不见。随着马车越走越远,他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
她,拒绝了他。
宁子宸一脸黯然的走出医馆,一直候在外面的杜朝安忙迎了上来,看他脸色不豫,顿时有些心惊胆颤,低低道了一声:“王爷。”
宁子宸冷哼一声:“杜公子,你爹身为朝中重臣,你也算是世家子弟,还望杜公子你收敛一点,再如此纨绔,只怕,你爹也保不了你!”
杜朝安惊得一身冷汗,忙道:“是,王爷教训的是,小人以后不敢了。”
见他如此模样,宁子宸稍稍缓和了脸色:“杜公子也不必如此惊慌。令尊是朝中栋梁,朝中之事,还要多多仰仗令尊!”
“是是是,家父必将竭尽全力!”杜朝安诚惶诚恐。
宁子宸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却又忍不住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掩饰不住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