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骄傲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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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永恒之树

文/章红

他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这么大,这么粗,这么老了。

它大概有50米高。庄园里最高的巨人霍拉站在树底下,也渺小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它的树冠像一片巨大的绿色云彩,树荫覆盖方圆好几里地。

许许多多遒劲的树根裸露在地面,像闪电一般朝四面八方辐射。

苔藓在树下铺开了一张绿色的绒毯,沿着树干攀援上升。

白天,每一片树叶都尽力吮吸着阳光,把那金黄的能量输送到躯体每一处;夜晚,月亮在树枝间穿行,给沉睡中的鸟窝镀上一层银白的光。

它这么大,这么高,来到这个地区的旅人们总是把它当成路标,只要远远瞥见那一片庞大的绿云,他们就知道接近自己的目的地了。

对于小男孩的他来说,这棵树则是他的玩伴。

他每天都要带着他的大狗卡拉来到树下玩耍。

卡拉是条牧羊犬,长了一身金黄蓬松的毛发,又温顺又笨拙。当然不是真的笨,毫无疑问,牧羊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

他和卡拉,再加上大树,每天都在一起。

有时候他爬上树,在桌面一般平坦的枝丫间坐上很久;他眺望远方,感受风在树枝间的穿行。卡拉安静地卧在树下等候他,偶尔站起来,用几声轻吠表示关注,然后再次坐下去。它从不催促。

有时候他环绕树干奔跑,像障碍赛跑一样跃过一处又一处树根,它们像横躺在地面的巨龙的脊背。卡拉跟在他身后,兴奋地玩着同样的游戏,把一股股热气喷吐在他耳边、颈后。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也许是两年,也许是三年······不知为什么卡拉渐渐奔跑不动了。它变得衰弱,总是被树根绊倒。它还是跟他去大树下,但多数时候都只是安静地躺着,亲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温顺而悲伤,像突然消失了光芒的星星。

爸爸说卡拉生病了。它一天天消瘦,像雪人一样融化。

他为卡拉不安。有一天早上,他没能见到卡拉。他四处寻找,呼唤着大狗的时候,妈妈拦住了他。她将他温柔地圈在自己的胳膊中,柔声说道:

“亲爱的,不要找了,卡拉不会再和我们一起了,它已经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是哪里?”

“它和大树在一起。那差不多就是天堂了,你觉得呢?”

他同意。

但他还是迷惑地问:

“可是,它为什么一定要消失呢?不可以不离开吗?我们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

妈妈更温柔地抱紧他:

“亲爱的,无论是一条狗还是一个人,都不可能永远地待在这儿。我们不得不学会说再见,不得不习惯于一种永远的离去。”

他不太明白这些话,但是他听懂了卡拉和大树在一起,真的,那差不多就是天堂了。他抱住树干,抚摸着粗糙泛白的树皮,流下了泪水。

他再也没养过另外一条大狗。幸亏他还有大树,大树和往常一样,还是那么大,那么高;风穿过树枝飒飒作响的声音,也和往常一样,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些年头过去了,他长大了许多,比从前高了许多;不过在大树面前,这彷佛是不值一提的。

他从一个小男孩变成了一位年轻人,拎着旅行箱从家里出发,去城市里上学。爸爸妈妈温柔地吻别了他,连带送上许多叮嘱与牵挂;巨人霍拉也亲吻和祝福了他。

大树还是那样大,那样高,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来这一切都相当习以为常了:一次次离开,一次次返回,他也成了旅人,大树是回家的路标。

家里等待他的永远是舒适的床铺、寒冬里噼啪作响的炉火、刚出炉的面包香喷喷的气味、餐桌上妈妈亲手刺绣的桌布与带着露水的鲜花······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两张亲人的面容。妈妈用填满果子馅的布丁来欢迎他,爸爸从地窖里拿出最好的葡萄酒······有过多少这样相亲相爱的日子啊,他不会忘记这样的日子,同时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每到告别的时候,妈妈总是说:“我的孩子,别忘了早点回家啊。”

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与返回中,这两张亲人的面容在发生微妙的改变。每见到他们一次,他都发现他们又衰老了一点。多出的一些白发,新添的几根皱纹,往下陷落的皮肤与骨骼······那是时光的雕刻,无法擦拭的岁月的痕迹。

而他,也成了一个中年人,有了自己的孩子。

大树底下,又有了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了。他爬上爬下,围绕树干奔跑,或者安静地坐在树下。跟当年的他那么像,但绝对不是他。那是另一个崭新、独立的生命。

有一年回庄园,他参加了巨人霍拉的葬礼。曾在树下将他高高举起,然后发出与身躯相称的雷鸣般笑声的霍拉消失了。

又过了一些年头,他告别的人是父亲。他和母亲往父亲棺木上撒下最后一抔洁白的泥土。母亲已快被哀伤击倒,他不得不尽全力搀扶着蹒跚的妈妈。妈妈看着他,眼神里全是软弱,他知道这软弱的眼神是在提一个问题,那是童年的他曾经问过的:

“为什么一定要消失呢?不可以不离开吗?我们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

那一瞬间他的心也跳动得非常非常柔弱。

妈妈去世的时候,雪白的头发与雪白的枕头融为一体,洁白的被单覆盖住她的身体,像一面洁白的雪坡。

现在,他很老了,甚至到了他自己都快要离开的时候。他重新坐在大树下。真奇怪,从前的小男孩变成了这么老的一个老人。小男孩圆圆饱饱的脸蛋变成了老人瘦削凹陷的双颊,蓬勃茂密的头发变成了疏落的白发。他抬头仰望树冠他再也不可能爬到树上去了,真奇怪,发生了这么多事,大树和他童年时还差不多,既没有变得更年轻,也没有变得更老。

一个接一个,他们都陆续消失了;他生命中亲爱的人,至关重要的人,都一一离去。他不得不一次次说再见,直至到了自己也要对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

只有大树依然存在,容颜丝毫不改,从他的童年开始陪伴,无始无终。

他感到了一种仅有的安慰。

只要大树还在,就不致沦为彻底的孤独。他仰望着伸入苍穹的绿叶,耳边回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为什么一定要消失呢?不可以不离开吗?我们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

那或许是大树底下又一个小男孩的提问,或许是从岁月深处泛出的回声,他想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亲爱的孩子,这是必须的,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这儿。但大树将在地球上留存下去,并在人们死去之后继续存在。”

(选自《少年儿童故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