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见我每天都买秋月的盒饭,晚上睡觉前,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你不能因为失恋,就对城市女孩彻底绝望。卖盒饭的女孩当然漂亮……”
我打断大刘的话,“不只是漂亮,而是干净,是纯粹,你懂吗?”
大刘扔给我一支香烟,“我也承认你讲的有道理,可我们生活在具体的现实中,而不是生活在抽象的概念中,乡下妹子,将来后遗症很多。”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每天买盒饭完全是出于对乡下打工妹的同情,我自己也是乡下来的。”
大刘说,“是同情,不是爱情。这样定位就对了。”他吐了一口杂乱无章的烟雾,若有所思地说,“这个秋月确实也不容易,这么漂亮的女孩风雨无阻地卖盒饭,像她这样的打工妹没几个不落入风尘的,靠辛苦的劳动生活,令人钦佩。”
我说,“不是靠辛苦的劳动生活,而是靠辛苦的劳动赢得女性的尊严,赢得做人的尊严。”
大刘不说话了。很显然我们是在用语言扳手腕,他的沉默意味着较量已经结束。窗外的夜空下,这个城市人欲横流,许多腐朽而寄生的生活正在夜幕的掩护下开始上演。我听到了冬天的风声正由远而近地逼近这座城市。
第二天是个阴郁的天气,空气中流淌着初冬有些冰凉的空气。在这个无法让人激动的天气里,我上班时路过三里街早点铺,准备买一点烧饼油条对付一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埋头喝一碗豆腐脑。我掏出手铐恶虎扑食一样扑过去,等到食客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喝豆腐脑的家伙已经被我铐牢了。脸上有刀疤的抢劫犯脸上溅满了豆腐脑,他惊愕地看着我,刚想争辩,我用枪顶着他脑袋说,“别说了,你逃到下辈子去我都会一眼认出你。你他妈的差点让我丢了饭碗!”
抢劫犯收押后,局长狠狠地捣了我一拳,“好小子,够种!你去刑警队报到吧!”
还没到中午,我压抑不住兴奋和激动,提前往柳丝巷口跑去,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秋月,虽然秋月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我还是想让她分享我的喜悦。弟兄们在我的身后狂呼乱叫着,“小许,中午请客!”我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晚上再说。”
跑到巷口,见餐车的位置上空空荡荡,平时秋月十一点就出摊了,看一下手表,已是十一点半。于是,我站在中午沉闷的空气中耐心地等着,十二点半,直到下午一点,秋月还没来。
我很沮丧地走了。直到晚上,我才意识到中午饭没吃。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秋月。秋月到哪儿去了呢?回老家了,还是重新找了工作?在这个险象环生暗藏杀机的城市里,我不免有些担心了起来。她有我的传呼和电话,怎么临走也不跟我打一声招呼,昨天中午来买饭的时候,她还问我什么时候回过老家,我说一年多没回去了,没流露任何要走的迹象。
大刘见我经常唠叨起秋月,就说,“人家凭什么走的时候要跟你打一声招呼,你是她什么人?”
是呀,我是她什么人呀?无缘无故地自作多情,毫无道理。
冬天正式来临,柳丝巷里几棵古柳落尽残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叉裸露在冬天的风中类似于病入盲肓者的垂死挣扎,我在刑警队每天跟不法分子较量,危险而刺激,忙碌而亢奋。渐渐地,我也就淡忘了秋月留下的一些记忆和相关的细节,只是在经过柳丝巷口的时候,偶尔会想一下那个纯洁而清秀的乡下女孩,她像一杯离我非常遥远的清水一样很淡很淡了。
元旦前夕,人大政协两会即将召开。我们刑警队要配合派出所统一行动,清查所有的娱乐场所,坚决打击和取缔卖淫嫖娼和有偿陪侍等伤风败俗的丑行,以纯洁庄严“两会”的开会环境。一些忘乎所以胆大包天的嫖客和妓女们被我们活捉,他们像鱼一样被从夜总会里捞出来,浑身发抖,那种筛糠一样的感觉相当明确。那时候,你就会觉得人在欲望被否定后是多么可怜。
清水湾夜总会是本市最大的夜总会,说它大更多的指背景复杂,一般说来,问题最大的清水湾就是联合国来查也查不出问题来,谁都知道,每次大规模检查的时候,里面的小姐们根本都不要离开,她们都变成清纯的良家女子,毫无不良举止。去年这里还被评为“精神文明建设标兵”单位。所以,我们去检查也是象征性地去看一看。
走进光线暧昧的夜总会里,包厢都是黑灯瞎火,大厅里,一些男女们唱着《我是一个兵》等豪迈的革命歌曲,极少数衣着规范的男女很规范地跳着慢三或快四。一付文明礼仪的举止。穿老式军装的革命战士正在屏幕上训练正步走,一个五音不全的中年男人不自量力地很自负地跟着卡拉OK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舞厅顶部旋转的灯光扫射到DJ控制台的时候,我发现了秋月正穿着一身旗袍站在腥红的灯光下,从身份上看,最起码是个陪舞女。
我立即冲了过去,喊道,“秋月,秋月,你怎么在这里?”
舞厅里的男女们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住了,他们将目光旋转过来,脸上非常迷惘。穿旗袍的舞女很平静地站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她声音低低地对我说,“先生,你认错人了。”
她就是秋月,肯定没错,我说,“秋月,你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
舞女很平静而冷漠地看着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叫秋月。”
这时,一个穿着整齐的领班走过来,很客气地对我说,“警察同志,你确实认错人了,她不叫秋月,她叫夏荷。要看她的身份证吗?”
那舞女已转身走进一个黑暗的走廊里。我一头雾水。怎么会看错呢?
领班笑了起来,“舞厅里光线不太好,所有的女孩都差不多。你要找的秋月要是到我们这里应聘的话,我一定告诉你。”那语调有些暧昧,好像我认识一个叫秋月的风尘女子并急于想找到她。
刑警队王队长喝斥了我一声,“量你小子也没那胆量。别在胡闹了,走人!”
我跟着王队长离开了舞厅,出了夜总会大门,一股冰凉的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我的颈脖里,城市万家灯火,在醉生梦死的欲望之外,我被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拒绝和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