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公共汽车到阳溪县城下车的时候,给刘柱打了一个电话,刘柱在电话里骂我,“你他妈的提前给我打个招呼,我派车去天城监狱接你不就行了吗。”当年睡我下铺的刘柱现在是阳溪县县长。
大学毕业后,我们虽然都在省城工作,但并没有多少来往。刘柱在省政府工作,对我这样容易闯祸的人多少也得保持一点戒备。省城大学同学聚会,仅限于处级以上的人参加,自然也就有了一个圈子。直到去年底,我被提为新闻部主任也算混到了处级,他们才通知我去聚会。我不去,因为心里非常别扭,我觉得我在最需要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他们不让我去,好像一沾上我就像沾上林彪四人帮一样。我在大学时是系学生会主席连续四年蝉联一等奖学金,拒绝参加聚会使我重温了当年的自负与优越感。我曾在电话里对邀请我参加的一位正处级同学说,“我不想参加你们这些地主富农的酒会,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
刘柱在他的县长办公室里见到我的时候,上来就捅了我两拳,“春节聚会就差你一个没去,太他妈不像话了!”我说,“你是怎么抓精神文明建设的,堂堂县长满嘴污泥浊水。”刘柱把我拉到松软的沙发上坐下插科打诨说,“你们省里的领导到我们县里来,多鼓励少批评好不好?”
刘柱说我从省政府下来任职两年多了你都不来看我,今天怎么想起来到我们这个小县城来视察来了,该不会又要来曝光吧。我说我要是曝光就不会跟你打招呼了,我这次是想来休息一段时间,身体累垮了,总编给我批了假。刘柱先说了热烈欢迎的套话,然后说让政府办安排县城最好的宾馆和最好的伙食,如果住累了就请你给我们县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上上课讲讲新闻采访的绝招。我说你们县最有名的云台镇温泉疗养院为什么不让我去住,刘柱脸上放松的表情在不经意间突然紧张了一下,紧着他又天衣无缝地对我说,“云台温泉离县城三十多公里,你要住在那里,我就不能每天都陪你了,县里的工作,烦得很。”我说,“你不必陪我,我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一段日子。”
刘柱说也行,然后就拿起电话给云台镇镇长范中康下达指示,“我们晚上就到,安排一个最好的套间,猴脑准备一只小公猴。”
放下电话,县计委主任来找刘柱汇报工作,刘柱正襟危坐在枣红色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蓝两用铅笔,轻轻地敲着桌上的一堆文件,他用严谨而规范的语调对不敢坐下的计委主任说,“我正在接待省政府来的一位领导,你明天上午十点二十分到我办公室来,好吧?”计委主任连连说好并在离开的时候向我微微地致意。我在计委主任走后对刘柱说,“你架子不小呀!”刘柱说,“如果你跟手下的人都称兄道弟嘻嘻哈哈的,工作就没法干了。毕竟还要有点组织观念吧!”
“奥迪”轿车在乡村柏油马路上像一条鱼在水里游泳,我和刘柱在鱼的肚子里说话。
刘柱在大学里篮球打得好记忆力比较差,但他现在能详细地对我背诵阳溪县的历史,甚至他还原文背诵了清代本县进士胡文炳在《沐风草堂杂说》中记述云台一段话,“阳溪之境,极目平川,秋风乍起,稻香千里;有河湖港汊纵横,经年鱼肥虾鲜。惟云台半山,突兀平畴,见树木遮天,中途一温泉藏之茂林修竹,方五十余丈,水至清无鱼,犹如釜底燃薪,终年温冽。”刘柱比较自豪地说起了当年海瑞赴任淳安途经云台温泉曾留下一副名联,“一马欲过阳溪县有山,四季堪说云台镇不冷”。这副对联现在就刻在温泉宾馆的大门两边的檀木门柱上。
“奥迪”直接开到了云台镇政府后面的一座小山的半山腰的温泉宾馆。宾馆建在温泉边上,是一幢三层的红砖红瓦砌成的红楼,绿树浓荫将红楼和温泉围得密不透风,曲径通幽,鸟语花香,我走进红楼的时候首先想到了什么叫做享受。
晚饭是在二楼的“桂花厅”开席的,镇政府领导班子全都到场了,他们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刘柱的香烟还没衔到嘴唇上,一串火苗就紧跟着香烟尾随了过来,刘柱还没落座,就接到了两杯茶,镇办主任送上一杯泡在茶杯里的茶,而镇长范中康却将刘柱面前的钢化玻璃保温杯倒满,他批评镇办主任说,“刘县长喝自己的杯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时候,我脑子里又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流行歌曲那么多,整天就是爱得个死去活来的,为什么不能创作一首歌,歌名就叫《当官的感觉真好》,美国总统自肯尼迪、里根遇刺后,并没有人感到惧怕,想当总统的人前仆后继争得头破血流的。
我当然是受到热烈欢迎的,他们欢迎我就等于是欢迎刘县长。镇长范中康看上去像一个武术教练,身高马大,喉咙很粗,说话像吵架,吃饭的时候经常将油汤滴到衣服上,我看到刘柱批评他说,“老范,你什么时候才能改得了村支书的酒风?”这时我就隐约知道范中康原来是农民出身,范中康抹了一把嘴角的油对刘柱说,“村支书一文雅起来就像寡妇冒充大姑娘一样,混得了初一混不过十五,禹作敏不是被逮捕了不是送命了吗?”我看得出范中康跟刘柱的关系挺随便的,不像刘柱跟计委主任那样。
酒席上三道活菜让我开了眼界。一道是醉虾,活虾用黄酒酱油姜末蒜泥浸泡后端上来,虾在入口时蹦跳着作最后的垂死挣扎,但牙齿很快就将虾们拦腰咬碎。第二道菜是糖醋鲤鱼,鱼身被油炸得体无完肤,但鱼头在煎炸时用湿布裹死,因此上来的鱼像戴着头盔被大火烧伤的重度残废者,我们用筷子一夹鱼身上的肉,鲤鱼的头就剧烈抽搐,鱼嘴绝望地一张一合着。第三道菜是猴脑,一个幼小的猴子被劈开天灵盖后卡在桌子的中央只露出一个残缺的脑袋,大家将雪白的猴脑掏出来醮上酱油或芥茉吃得热情高涨,我看到猴子死不瞑目的眼睛里流露出求生的欲望,猴牙格格地错动着,我不敢吃,范中康剜了一勺猴脑放到我的面前,“这是公猴,壮阳的!”刘柱将喝得通红的脸凑到我面前,“这可是特地为你准备的。不过这猴是宾馆自己饲养的,算不上是违反动物保护法。”我勉强地笑了笑,没说话。
白酒喝掉了四瓶,我说自己身体不好,也就只喝了三小杯,头脑还算清醒,我看到他们的舌头都先后发硬。饭后范中康问,“刘县长,要不要给省城大记者特殊安排一下。”刘柱说,“不用了,今晚我也不回县城了,我们晚上住在一起,跟老同学好好聊聊。”范中康说,“那就住你那个套间吧!”
我没想到刘柱在温泉宾馆有自己的豪华套间。
我注意到酒桌上有一个人始终不认真、不积极地喝酒,分手前,我问他叫什,他说是副镇长王虚林。
三楼最东边就是刘柱的套间,里面铺满了墨绿色地毯,外面的会客厅里摆满了崐一圈咖啡色的真皮沙发,一个办公桌,桌上还有一台电脑。刘柱显然也喝多了,但他头脑依然清醒,他说,“其实我很少到这里来,但他们非要给我弄了这么一间。如果你不要的话,下面就说你不给他们面子,不支持他们工作。反正,我说过住一次就要县政府跟他们结一次钱。”后来他还说这幢楼有一半被大款们包下了,我们这些当县长的根本不如做生意的大老板们,云台镇也不是什么商业重镇经济也一般化,温泉主要是用来接待上级来人和给大款们休闲的。
我们喝了许多茶一直聊到了后半夜,刘柱说了自己许多的苦处,夫妻分居两地,县里的工作越来越难做,人事问题就可以把你拖个半死。县里的国有企业几乎全军覆没,财政紧得工资都难以保住了,有些乡镇半年都没发上工资了,云台镇算好的了。老干部老职工可以直接冲到县长办公室找你要饭吃,你还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古代哪有老百姓敢到县令的办公室撒野的,现在我们的法律就不能动老百姓一根毫毛,我们共产党的人权已经有些过头了,美国的老百姓谁敢冲击政府。
我说,“你的怨气也太多了,还是将小娅接过来吧,生活有个照应。”刘柱说,“小娅根本不愿到县城来工作,她说她要在家照料孩子。我来两年了,她只来过一次,她讨厌县城里到处乱窜的三轮车。”
小娅是我们同届外语系的女生,他们在学校时并没有戏,那时候我名气比刘柱要高得多,一次我们跟外语系进行“辩论”,我是主辨手,战胜了以小娅为主辩手的外语系队。后来我和小娅还在学校留学生俱乐部喝过一次咖啡,要不是那一年春夏之交我出了点事,也许还真有戏。小娅的父亲是省政府秘书长,刘柱是在分到省政府后最早被小娅父亲相中的。
睡觉前,刘柱叫我洗温泉,我说夜已经深了,就算了。刘柱说卫生间里的热水就是地下一千二百米深处的温泉水,纯天然的。我将衣服放到壁橱里准备挂起来,打开橱门,我看到了一个粉红色的女人乳罩和一条三角内裤挂在衣服架上。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穿衣服时,发现橱子里的乳罩和三角裤不见了。
刘柱回县城的时候对我说,“有什么不方便的,直接给我打电话!”
此后的二十多天里,我住在云台镇温泉宾馆,所做的一切与休息和疗养没有任崐何关系。
天渐渐地暖和起来,站在半山腰间眺望山下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正在拨节的麦子和盛开的油菜花向着天的尽头铺陈,零零星星的农民们在田里劳动,他们与身边的农具形影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