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乡下表弟发来的一份电报,说舅舅病危,速归。
我揣着五千块钱上路了,我想如果舅舅能挺过来的话,这五千块钱我一个人承担了,再也不能让舅舅去扛水泥了,想起舅舅被我客气地撵出家门的情景,我越来越感到这就是“十恶不赦”,可舅舅却没有责怪我。
乡下的表弟们日子也很艰难,苛捐杂税已使许多农民背井离乡流落四方。
回到乡下,我没有看到舅舅,却看到了舅舅家堂屋里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风烛残年的舅妈缠着一身白布,她神情麻木地拉着我的手说,“你舅舅走了!”
我扑向舅舅的棺材号啕大哭,表弟们跟我一起跪在舅舅棺材前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给舅舅烧了纸,又缠上了白布,晚上睡在舅舅的棺材下面守灵、陪夜。
屋外冬天的风呼啸着掠过贫穷乡村,风声在这个晚上为我舅舅的一生做证。
缭绕的香火在棺材的四周盘旋,封棺前,我们按辈份顺序最后看一眼舅舅,我看到舅舅穿一身新做的黑棉袄,他一言不发地以笔直的姿势躺在棺材里,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舅舅是在扛水泥的时候从窄小的木梯上摔下来的,当时,民工们将他送到医院里,由于拿不出住院费,舅舅在医院的走廊里放了一夜,那一夜他垂死挣扎,等到第二天表弟从乡下赶来时,六十八岁的舅舅已经咽气了,他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舅舅埋在了村后的一片荒坡上,他从此与泥土相亲相爱,他再也不会遇到骗子了,舅舅在等骗子们入土后找他们结账。
我将五千块钱留给舅妈,这笔钱没有用在最关键的时候,但丢下这笔钱,让我心里减轻了一些罪恶感。
临行前,按风俗要烧掉舅舅的遗物,在整理遗物时,我在舅舅的黑包里看到了一些无处报销的车票和几双一次性筷子,正准备将包扔进火中的时候,我忽然翻到了一张折叠得整齐的报纸,翻开报纸,正是我看到的那张报道乞丐与餐馆老板争吵的晚报。报纸上的标题是《乞丐点炒饭要的是尊严》。
我无法确定乞丐就是我舅舅,虽然舅舅当时还在省城,而且手有残疾的细节相同,但舅舅没有承认。我想乞丐是不是我舅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舅舅与乞丐有相同的尊严,这就够了,我像尊重舅舅一样尊重报纸上的乞丐。
我想,回到省城后,我见到女朋友郁菲的第一句话肯定是,“我舅舅病重,他要来省城看病,就住在我们家里。”
如果郁菲说家里有外人睡不踏实的话,我回答的她的话肯定是,“那么就请你找一个能睡得踏实的地方去睡觉吧!”
正如郁菲所说的那样,我是一株水稻。
我是一株栽插在城市鲜花和奶油蛋糕中的水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