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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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8

何文蔚直接到了程策县长的办公室。

老同学见面,免不了说一些世事如棋宦海沉浮的话,说起当年大学里的一些荤素搭配的往事。何文蔚称程策是“县太爷”,程策说我这个县太爷不过跟你这个省报部主任平级。都是正处,都没当大官,彼此就不要再冷嘲热讽了,再说清河县是一个贫困县,就是累成第二个孔繁森,也不过留名青史,未必造福乡梓。

县长程策叫政府办公室主任在县城宾馆给何文蔚安排一个套间,再订一桌乌龟王八宴。

办公室主任很利索地去办了。

何文蔚说,“我的一位记者被你们扣了。”

程策愣住了,“真有此事?荒唐!”他按灭了手中的香烟,抓起电话,“我叫公安局立即放人!”

何文蔚拦住了程策,“县委宣传部怀疑是假冒我报记者,还是我亲自看个究竟,不要真的放了坏人,现在许多事都似是而非。”

程策打电话让县委宣传部张望孟部长陪何文蔚去了看守所。何文蔚见黎元是货真价实的本报实习记者就笑着对张部长说,“张部长提高警惕的精神还是很有新闻价值的。”

张望孟掩饰不住嘴角细微的抽搐,既而尴尬地笑了笑,他一再抱歉说这件事处理欠谨慎。

铁门打开后,张部长同黎元热情握手,刘科长跟在后面言之凿凿地说,“公安局太不像话了。”

黎元的头发属于脏乱差三位一体,他说看守所里条件有待改善,县财政应拨些钱稍加改造,最好能给关押在里面还没有定罪的人供应开水。

黎元说他最大的爱好一是喝白开水二是喜爱足球。

县宾馆翠微厅里光线柔和超重低音音响里流淌出萨克斯管演奏的《回家》的曲子,黎元像一条丧家之犬重返家园一样对灯光和残留的酒的气息有些陌生,他理解了久别重逢的部分含义。

乌龟王八宴开始前,程策县长端起酒杯说,“今天首先欢迎省报何文蔚主任来我县视察指导工作。”在座的县委王启发副书记、张部长、刘科长及司机热烈鼓掌,“其次,我要对公安部门误解黎记者表示真诚的歉意并在此略备薄酒为黎记者压惊。干杯!”程策很诚恳地道歉并第一个跟黎元干杯。

黎元一口就喝干了又苦又辣的白酒,比较肮脏的牛仔服在这个空间里类似于节外生枝。

王启发副书记、张孟望部长轮流给黎元敬酒并重复与程县长同样的意思。何文蔚一边喝酒一边插科打诨地说,“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误会能使一些脆弱的感情牢不可破起来。”

于是照例有掌声为此宏论喝彩。

深秋的县城之夜,屋外寂静无声,能听到风越过山梁和一些日渐枯萎的树向远方滚动。一些卖馄饨的挑子提着矿灯在凉风川流不息的石板街巷中踽踽独行,敲击竹筒的干脆而孤独的声音在夜空中或明或暗。

酒喝得渐入佳境,舌头也有些生拉硬扯了,喝得过量的刘科长脖子上青筋暴跳如蛇,他嘴里吐出的语言像断砖碎瓦从屋顶跌落在石板街上,“黎,黎记者,你,是,是真正好,好领导。”

大家都笑了。黎元说自己不是领导,领导是何主任。

乌龟王八被制成形形色色的菜肴,红焖龟、清炖龟、火烧龟、醋酸龟,乌龟跳龙门置于桌中央,一只两斤多重的乌龟死得其所地跳进一盆滚开的汤中,汤中热气袅袅,许多只王八蛋在汤中与笋片、香菇相得益彰悦目可人。

程策招呼大家每个人吃一只王八蛋,何文蔚用青瓷汤勺舀了一只连汤带水的王八蛋送进嘴里,王八蛋的味道绵密柔软类似于炖烂的土豆丸子。何文蔚说。“这就叫将乌龟王八消灭在萌芽状态之中。”

张望孟向何文蔚介绍本县乌龟的历史,自明崇祯以后,本县王八蛋数量剧增,相传这些王八都是吴三桂投胎变的。自那时起就有“清河七山二水一分田,浊水三垄五尺九尾龟”之说,清道光年间修定的县志上记载,“自乌龟王八蛋横行阡陌,田塍遗漏千疮,禾苗失水,暴于骄阳,饥民由是揭竿,匪盗四起……”

何文蔚说张部长不愧为清河文化界之精英,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而后谁能与之匹敌。程县长顺水推舟言称极是。张部长谦虚谨慎不骄不躁,说论及学问,诸位皆为我师,本人只是孤陋寡闻之不才后学。

说话有些文白夹杂起来,屋外的秋夜星辰寥落,许多树叶在黑夜里下落不明。

大家都说很尽兴,程县长提议大家最后同干一杯。酒杯正碰在一起时,三位不速之客破门而人。

坐着深蓝色“桑塔纳”来的衣冠楚楚的人先后亮出了证件。

瘦如牙签的人指着壮汉说,“我们两人是北方城市警方的刑警。”

胖子亮出一个天蓝色证件说,“我是北方新闻学院的保卫处长。”

刘科长一下子跳了起来,吼叫道,“出去。看不见我们县长书记在宴客吗?”他抓着空酒瓶跃跃欲试。

保卫处长不理睬刘科长,问,“谁是黎元?”

黎元放下酒杯,无动于衷地说一句,“我就是。”

牙签命令壮汉,“铐起来!”

黎元还没做出反应,一双锃亮如白金手镯的手铐已将两只手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程县长王书记张部长都愣住了,他们的脸上是猝不及防的惊愕与迷惘。程县长叫刘江水通知县公安局吴局长立即赶到这里。

当天夜里,两地警方对黎元进行了简单的审讯。

北方新闻学院的小卖部里一位女售货员遭强奸后被杀害,时间是黎元离开新闻学院南下实习的前一天夜里。现场发现了黎元的一张填写简单的校医院医疗就诊卡。卡的印制比较粗糙,没有照片、系别,看病时要配上学生证才能生效。

黎元说,“你们搞错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保卫处长说,“学校里有四位叫黎元的人,前三位都没有犯罪嫌疑。”

黎元平静地说,“那我就是第四位没有犯罪嫌疑的黎元。”

审讯的过程单调而且缺乏实际进展,黎元反复说,“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你们会失望的。”

打了几个哈欠,保卫处长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挺着丰富的肚子,很困难地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张照片,反复看了几次,然后对刑警说,“是有点不像。学籍档案中的黎元照片上没戴眼镜,可他戴着眼镜。”

黎元说,“是的,我说过。你们会失望的。”

瘦如牙签的刑警说,“你不要再耍花招了,雕虫小技去骗那些只知道喝酒的人去吧!”

壮汉说,“靠戴眼镜伪装自己既简单又愚蠢。”

“带回去审讯!”牙签说。

那天夜里的风声自北而南灌满了天地间的所有的缝隙,押着犯罪嫌疑人的“桑塔纳”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射人茫茫黑夜之中。

季节在秋夜里潜移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