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四面环山,远看县城,杂乱无章的老式建筑像一堆灰色的麻将横七竖八地扔在锅底,一条黛色的河流穿城而过且逶迤着钻进深山,像锅底的一道不规则的裂缝。县城颜色陈旧结构松散且常年弥漫着古老的木梁和旧家具被白蚁蛀虫啃噬的声音。在空气清晰的早晨,城里灌满了炸油条的香味,明清时代留下的石板街上道路磨损严重路边长满了湿滑的青苔,一些衣衫松垮的妇女走在早晨的石板街上相互打着招呼去倒马桶,不久,河边就传来了急促而稠密的洗刷马桶的声音。
贫困的清河县经济落后资源丰富,松、竹、茶、姜是清河四宝。乌龟王八早年剁碎后用来喂鸭无人问津,现在改革开放,乌龟王八蛋成了宴中珍品,其地位突飞猛进如同情妇的地位超过了明媒正娶的妻子。盛产乌龟的清河县正准备将乌龟王八列为本县资源的“第五宝”,并且提出以养殖和开发乌龟深加工为支柱性产业,带动松、竹、茶、姜全面发展,建成两高一优的大农业示范区。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乌龟王八也就越来越少了。
黎元虽然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嘴上有一层细绒般的胡子,但脸上仍然是一副涉世未深不谙人情的幼稚。他走进县委办公大楼时,身上背一个黑色旅行包,包里装了一些方便面、稿纸以及几本足球杂志,一身牛仔服和运动鞋比较脏,头发粘湿像一些刚沤好的苎麻。他是为了采访本地新发现的一个汉墓而来的,他对县委宣传部长张望孟说,为什么这穷山恶水间会有一个陪葬品极其丰富的汉墓,大量的陶罐和钱币究竟是不是汉代的,如果是,史书上的一些观点就应该修改。
张望孟握着黎元的手反复说,“欢迎,欢迎。本县知名度大增与新闻界的大力支持与宣传是密不可分的。古墓代表了本县的历史辉煌,而松、竹、茶、姜、龟则是当代立县之根基。省报对我们宣传、鼓励和鞭策必将推动我县进一步深化改革对外开放。”
张部长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他觉得自己说话说得像机枪绞射一样过于密集就岔开了话题,他递了一支烟给黎元,黎元说不会,张部长就幽默地说了一句,讲抽烟有害的人实际上是要表达花钱有害这一层意思。黎元笑了笑,也就人乡随俗地抽了起来。
张部长是场面上人。与陌生人见面的情绪调度与氛围把握适可而止恰到好处。整个见面过程就像一篇优秀的文章张弛有致结构完整。
张部长让新闻科长刘江水陪同黎元去采访并派了部里唯一的一辆车“伏尔加”。
黎元说,“谢谢,不用陪同了,我一个人去采访。”
刘江水科长说,“这怎么好意思呢,陪同你去采访是我应尽的职责。安排好新闻记者的一切活动就是讲政治的具体表现。”
张部长也说这是应该的。比黎元年龄大一倍的刘科长招呼司机去买一条烟和十瓶饮料。刘科长说,“黎记者,采访完汉墓,在我们县呆几天,多转转,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黎元笑了笑,他看到四十多岁的刘江水表情相当丰富。脸上的每一寸肌肉和每一个毛孔都在微笑,是属于那种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人。
黎元说,“其实,我一个人完全可以独立完成采访任务。”
刘科长说,“陪你采访这是部里的规定,我要是不陪就是违反了组织纪律。”
黎元说有这么严重吗。刘科长说张部长对部下要求非常严格。
“伏尔加”驶出县委大院时,黎元听到了又老又旧的“伏尔加”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发出了不规则的喘息声和咳嗽声。机器噪声大且轴承磨合比较困难。街市上是卖竹雕、麻绳、家具。还有一些卖茶叶塑料水桶痰盂的摊子见缝插针因地制宜。黎元听到了错综复杂的当地方言如面粉一样琐屑,在讨价还价过程中,部分交易已经成功。买卖者的脸色如秦砖汉瓦,老百姓的牙齿基本上洁白而整齐。
秋天的日子里,县城繁忙而凌乱,炸油条的油锅在街面上由此及彼。
在郊外一大片成熟的水稻田中间。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古墓已开掘了出来,墓旁的稻田被践踏出几条弯曲的道路,一些锹、镐和碎砖断瓦散布在墓穴四周。部分空烟盒、塑料袋、断绳头也零星点缀其间。有几个衣着朴素的人在十五米深的坑底仍不遗余力地作最后的寻找。他们大都小心谨慎地用小铁铲一丝不苟地在褐黄色的泥土中寻找汉代的东西。大约有一千多件出土文物已被送到了县博物馆。黎元跟几个挖掘的人作了一些采访式问答,方言很难懂,像是汉代语言,好在刘科长提供了许多现成的文字材料。
黎元走上墓穴时对刘科长说,“如真是汉墓,这个墓葬将修正许多自以为是的历史观点。”
刘科长连连点头,说黎元记者所言极是。
参观博物馆出土的文物时,馆长非常自豪而有耐心地用方言向黎元讲解那些锈迹斑斑的文物的历史面貌。黎元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下了许多庞杂的内容和潦草的文字。
对汉墓的采访比较成功,问题出在采访结束前刘科长带黎元参观一家徽砚厂,那方一尺五见方的龙尾石砚成了此后错综复杂事件的最初伏笔。
砚厂在县城西边的一条深巷中。手工艺人借助一些电动磨具在光线不太明亮的车间里打、磨、削、凿,一方方石质坚韧、湿润莹洁、色如碧云、抚之若肤、发墨如油的砚台制成后装进缎面盒中由外贸部门出口海外。在厂展览室里。黎元对唐以后的历朝徽砚感叹万分。并在一方宋代龙尾砚展品前久久不愿离去,他随口讲出了宋代书法家蔡襄的诗,“玉石纯苍理致精,锋芒都尽墨无声;相如闻道还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
刘科长和厂长热烈鼓掌。刘科长说。“黎记者年轻有为,学识渊博,佩服佩服。”
黎元一时得意,就对诗作了讲解,他说,“龙尾石砚在蔡襄眼里比和氏璧还要贵重。”
离厂上车前,刘科长将一方仿制的龙尾砚交给黎元。
黎元突然变脸,他盯着刘科长目光尖锐而刻薄,“刘科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科长也愣住了,“黎记者,这是我们计划中早就安排好了的,我也是执行张部长的指示。你喜欢龙尾砚,这点小意思也没什么意思。”
黎元将绸缎盒子塞进刘科长怀中。“我随口说了一首宋诗,但我并没说就要一方宋砚。”
刘科长说,“这是仿制的,值不了几个钱,再说我和张部长每人也有一份,你就不要再让我为难了。”
黎元说,“你们要不要,我不管,反正我坚决不要。”
刘科长歪着一颗硕大的脑袋,目光无限迷惘地看着黎元。他发现黎元的头发确实很脏。
一辆拉大粪的车摇着铃铛从小巷子里经过,他闻到了那不可避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