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对往事的眷恋,让他无法接受她跟人私奔的事实。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咀嚼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咱们是自己谈的,又不是媒婆硬拉来的,咱们是自由恋爱,为什么你还这么绝情呢?女人心,海底针,话都不说一句,就走了,钱真的比我们俩的感情重要吗?孩子你也忍心抛下不管了吗?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家里爹娘会咋想呢?村里人要笑死了!
他病了,高烧十天不退,白天黑夜颠倒,噩梦连连,总在大汗淋漓中惊醒,身上的衣服就从没干过。工厂宿舍不能白住了,老板娘听说他老婆跟人跑了,又看他病得神志不清,动了恻隐之心,大发慈悲没说轰他走。
“生活就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迫着人,让人屈服于它,把人压倒在地上,始终也不让人有解脱的一天。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曾经以为两人能长相厮守,到头来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为爱情而生的人,当然也可以为爱情而死。如果生不能在一起,也许我的死,能换来你一个回头。”
这天,他挣扎着起来给阿蓉写遗言,写完最后一行字,开始收拾衣服,这是可以留给杜永泽的,生病期间,他没少照顾他。
他数了数身上的钱,一共六百多块,这是他的全部财产,也是他能留给爹娘唯一的东西。当这个念头浮现在他心中时,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但他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可是阿蓉离开了他,这足够让他结束他的生命。一个月足不出户,走路摇摇晃晃的,他有气无力地走到邮局。
他在收款人一栏写下了父亲的名字,心里的恍惚再一次产生,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写父亲的名字,在留言栏里,他的笔尖停住了。终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或者说该怎样对他说,直到邮局工作人员催促,他才把空着留言栏的汇款单寄了出去。
杜永泽只是为这个老乡感到同情,对于阿蓉的选择,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这里的生活的确很难让阿蓉这样的女人忍受,而且也不该让她受,可是她一定也受够了。她当初的希望落空了。这么长时间了,她是怎么过来的?她这样的选择,他理解。他从家乡跟来这里,一方面为了挣钱,一方面,他或许也是为了能一直看见阿蓉。无论她做什么,他能看见,也就安心了。而此刻,他知道方宝可能会想不开,这个从小到大的兄弟,现在遇到这样的事,总是值得同情的。他一直像一个隐形人出现在方宝和阿蓉身边,他希望他深爱的女人的丈夫不要因为他爱的女人而做傻事,他跟着他,他看着他走出农场,走上喧闹的大街,他希望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帮他一把。
方宝踉踉跄跄走出邮局,走上车水马龙的街道,这是一个近郊的一条街道,路两旁有商铺饭店,生意冷清,有几只狗在围着大便转悠,苍蝇嗡嗡嗡飞舞着。方宝走到斑马线前,他看见对面在空置了很久的工地上有一座烂尾楼,钢筋水泥露出狰狞的面目,好像对着方宝张牙舞爪,远没有平时看到的那些竣工并且装修奢华的花园洋房招人喜欢。他想:你们也不用吓唬我,大不了一个死,怕什么?
暮色沉沉,楼房的窗户都次第亮起桔红色的灯光。方宝大踏步走过去,他想就在这个傍晚,凌空一跃,万事皆空,在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死,没有人会感到新鲜,连上报纸的机会都没有。他越想越加速了自己的脚步,准备登上这个烂尾楼。暗影中的杜永泽紧张起来,他准备现身,可就在这时,方宝在楼梯拐角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低头一看,吓了方宝一跳,是一条很瘦很瘦的黑腿,不仔细看,会当成一根枯树干,他再仔细辨认,一个皱纹满脸的老男人出现在天色昏黑的烂尾楼——那是他的家,他穿着破烂的衣衫,胳膊比竹竿粗不了多少,他驼着背,如皮包骨的一只手在垃圾桶中翻拣着什么,腿上是捡垃圾蹭上的泥巴和污渍,他另一只手上拎着同样污迹斑斑的尼龙袋,翻拣得很认真。
他被方宝打扰了,方宝无意中“私闯民宅”,但是那男人并不生气,只是眼中突然一亮,像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一盒吃了一半的点心,他凑过鼻子,嗅了嗅,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他随即取下草帽,露出花白稀疏的头发,朝站在一家西饼店橱窗前的一个孩子挥了挥手,向他叽里咕噜地说着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声音有些干裂,显得有些严厉,但方宝却听得出慈爱。那个孩子听懂了,愣愣地站着,没动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男人手上捧着的那块点心。
老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把手中的点心盒塞到那个孩子的手上,略显严厉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那孩子也咧嘴一笑,显然好开心。方宝的心猛然一酸,爹苍老的背影和方圆天真无邪的脸庞同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刚才强压下去不敢面对的人一下子都浮现了出来:
“爹娘辛辛苦苦把我养大,他们二老还在家里辛苦种地养活自己和孙子,而圆圆还不满4岁,我是一死了之了,可孩子却永远没了父亲,我不但没有尽到孝养爹娘的责任,连养大自己娃的责任也没做到,我怎么配作一个父亲和儿子?难道我要让年迈七旬的爹娘去养大我的娃吗?”
方宝呆立在路口,两脚不能动弹。
“不,我不能死!我要赚钱,我要活下去,我要照顾我的爹娘和我的娃!”
方宝被眼前这一幕激励着,幡然悔悟,他觉得在他的人生绝境之中遇到这两个人,也是一种宿命,他说:
“老伯,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孙子救了我!”
谁知老叫花子眉毛一挑,两眼焕发出年轻人一样的神采,隔着厚厚的污垢,一脸的褶子也抖动起来,嘴里唾沫横飞地使劲骂道:“神经病!他是我娃!你才老伯呢!看你样子就是没经过事儿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活不是活啊?”
暗影中的人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