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接手管理公司,林静心里虽然有点小小的不服输,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确在群众基础方面没有打牢,于是这才逐渐觉察到,人的确是社会性的动物,人是需要群体意识和归属感的,而她之所以如此难以克服根深蒂固的个人主义倾向,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就是她在大学时候接受的普遍的强调个性而不注重团队的观念。这与她成长时期整个社会思潮对片面强调集体主义和奉献精神的扬弃有关,当长期被集体主义意识形态压抑的个人主义一旦挣脱牢笼,就像一匹野兽撕咬一切束缚它的东西,造成了极端个人主义,私欲膨胀,秩序混乱,盲目拜金,道德沦丧,信任危机,人们在这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社会思潮中迷失方向,然后随波逐流。整个时代,所有的人都被裹挟在这个时代思潮之中,都在饱受折磨而难以自拔。而处于社会底层本也不关心什么社会思潮的罗畅、方宝、辛未这类人反而没有这些思想包袱,他们只知道要吃饭,就要挣钱,要获得好人缘,就得帮助别人,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所以这个公司的平台正好符合了他们的信念,在克服个人私欲方面,并没有遇到诸如林静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么多的牵绊。
而改变是由她进入这个行业两年之后开始的,给她带来明显转折的,却是她的诗人男朋友。
在大学期间,她性格开朗,交友广泛,因为她五官精致,皮肤白皙,气质不俗,所以所到之处总能聚集所有男孩子的目光。但是她有着与生俱来的特立独行的气质,并不急于在学习期间谈朋友,而是广泛参与社交活动,组织各种兴趣小组,在学校广播站做主持,参加各种文艺活动,她甚至在大学第三年开始了走出校门的社会实践,去商场做促销,去兼职做家教等等。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是不多见的,所以即使大学校园里恋爱成风,她也并没有接受任何的追求者。只是在大四快毕业前夕,在一个诗社,遇到一个中文系的才华横溢超凡脱俗的男生,她一眼就知道,就是他了!
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这个男孩在后来没什么意外地成为了她的白马王子。他叫白俊杰,面如温玉,文采飞扬,他自己写了很多诗,甚至还写了一部长篇诗剧《广陵散绝》,长达60万字,气势恢宏,场面壮阔,结构奇谲,意蕴深远,被当时中文系德高望重的苏溪教授高度称赞,说仅次于海子的诗剧《太阳》,而且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挖掘、诗歌架构与容量上均有海子不能匹敌之处。这让白俊杰血脉贲张兴奋不已,他信誓旦旦地在心里立下志向:此生只为诗歌而活!
但是花前月下的时候,不适宜大部头的诗剧,他常常为林静读海子的简洁而优美的短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意境好美啊,”学市场营销的林静闭眼沉浸在诗歌瞬间带来的幸福感中,但是她像是故意调皮,也像是认真地请教,短发俏皮地一甩,口吻一转,“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为什么不说今天呢?那今天干吗?”
白俊杰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腼腆地笑一笑,不说话。他知道,海子没等到明天。在昨天的自由和明天的幸福之间,他把今天弄丢了。
相见恨晚的邂逅,注定了短暂相聚之后漫长的离别。毕业之后,林静选择自己喜欢的销售,而她的王子选择继续读博,他们因为爱,都互相支持彼此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时不时写信联络,鸿雁传书。在两年之后,林静已经成为赛普公司最优秀的推销员,月入两万,他的王子被分到了一家曾经洛阳纸贵一册难求但是如今发行量日渐萎缩的诗刊杂志社。白俊杰的梦想是把自己的大型诗剧《广陵散绝》出版,并且异想天开地计划着,如果诗剧畅销了,他就有可能将诗剧排演出来,让更多人看到。可是浮躁喧腾的时代,还有谁会静下心来吟咏诗歌呢?他被告知,如果想出,可以,你要自己花钱,三万块,而且是香港书号,在大陆也看不见,这让他十分受挫。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现实考虑之后,他不愿意步海子的后尘,因为他有林静,当男人这架风筝有了女人在尘世的情丝牵引,就不那么容易凌空高蹈,而是更容易接受现实的人间烟火。于是,经过一段时间思想的挣扎,他跑去跟苏溪教授告别,这个告别充满仪式感,仿佛象征着与多年来的象牙塔之梦告别,而苏溪教授当时正在他堆满书籍的书房戴着老花镜钻研魏晋文学。他听见自己的得意门生这么说:
“苏老师,我以后不写诗了。”
他好像没有听清楚,摘下老花镜,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花白的乱发,颤巍巍地说:
“你说什么?”
“我已经从诗刊杂志社辞职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一个诗歌的时代。”
“哦……哦……那么,”教授顿了顿,沉吟半晌,然后慢慢地说,“他们需要什么,你就去吧!”
苏溪教授的镇定出乎白俊杰意料,然而他不知道他的恩师其实并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他只是尊重学生的选择,尽管他觉得当今之世,应该多一些人坚守一些精神层面纯粹的东西,但是他看白俊杰既然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那么,这选择就是应该被尊重的。他无权干涉。
只是,在谈话的最后,他叮嘱他的爱徒:
“无论做什么,记得不忘初衷。记得你的梦,可以埋在心底,但是不要轻言放弃。”
白俊杰忽然热泪盈眶,辞别恩师,听从了女朋友林静的召唤。
一开始,刚从象牙塔中走出的白俊杰自然不能适应这巨大的改变,林静明白,即使是男朋友,也照样要从推销员做起,因为没有这个基本功的训练,做什么都不行。在深圳凉爽的秋意中,诗人白俊杰遭受到的白眼和冷遇因为他心性的细腻敏感而加倍放大。然而诗歌精神所赋予他的顽强意志和女友成功在前的现身说法,也让他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他在街头、楼道的挥汗如雨中经历了在诗歌中苦苦寻找的神性洗礼。在意志力融化冰封脸孔和脚上的血泡结痂成茧的过程中,他感悟到,肉身的磨难,是神性开显的必由之路。
由此,林静的爱引领和激发他的生命进入新境界;白俊杰原本就重视诗歌架构,这让他很重视现实人际关系中同事关系的培养;当他克服无病呻吟的小我文艺范之后,实实在在的行为上不由自主带出博爱无私,带团队反而比林静更快上手,很快胜任领队,发挥出潜藏于心的领导才能。下面几个队员竟如乳虎下山,业绩出人意料的好。白俊杰一时被同事们尊称为“白大将军”。林静因为白俊杰的后来居上,也开始从内心真正地重视起下面队员的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