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在方宝和徒弟们的艰辛而充实的磨炼中,秋天不经意地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有与自己的挥洒的汗水相匹配的收获。所以大家都无怨无悔,辛苦付出,终有回报。时间很快,冬天的寒气降临在中国南方,这里虽然没有冰天雪地的塞外风光,却透着乍寒还暖的清新,眼看着春节的气息越来越浓,走在大街上,不时碰到背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的人,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喜悦。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对于这些背井离乡来深圳谋生的人来说,忍气吞声,没日没夜地工作,不就是为了在春节和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团圆饭,给家里添点新物什,给亲人置个礼物,给孩子买件新衣裳吗?看着他们的包里塞满了衣服、玩具、文具、食物,方宝心里却酸酸涩涩的。
他们都回家,自己怎么办呢?他犯愁了,这是节前上班的最后一天,明天大家都将登上列车踏上返乡路,他却是有家不能回。和爹娘怎么说?一个人回去,爹娘肯定要问起,能说阿蓉跟人跑了吗?这个事情一旦传出去就会闹得沸沸扬扬,如果让全村人都知道了,春节后自己可以一走了之,可是爹娘的老脸往哪里搁?爹一生爱面子,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老头子一拗起来就像爱斗的公鸡,脸红脖子粗起来还不得跟人干仗。方宝决定不回家,给爹寄了5000块钱,给儿子寄了两个玩具,打电话支吾着找了一个不能回家的借口。
这一天虽说正常上班,但大家个个归心似箭,公司放了半天假,大部分的人都上街买东西,置办年货去了。
到深圳才一年,方宝的生活被搅翻了天,世界像坍塌了一样。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看着十指紧扣的情侣,心里一阵阵发涩。一年前和阿蓉刚来到深圳的时候,她小鸟依人地挽着他的手,好奇地东看西看,不住地问这问那,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经过一家甜品店时,她指着一盒怪模怪样的东西问这是干什么的呀。
“龟苓膏啊。”店主答道,一边笑眯眯地递给她。
“没吃过,我要尝尝。”她接过龟苓膏,快活地吃着,咂咂嘴,嚷嚷着说,“嗯,真好吃。”她挖了一大勺送到方宝嘴里,一股清苦味顿时在舌尖蔓延开来。
那时她笑得很甜,仿佛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方宝出神地望着摆放在柜台里的龟苓膏。
“小伙子,来一碗吗?”老板娘热情地招呼方宝,把他从遐想中拉回到现实。
他点点头。龟苓膏落在掌心里,凉凉的,他拿起勺子,轻轻地搅拌,放入口中,苦涩顿时像海潮一样席卷过来,正如他的内心。
“好苦!”方宝皱着眉头说。
“这个不苦啦,要不然再加点糖。”她说。
他摇摇头,这苦涩又岂是加糖就可以变甜的。他将龟苓膏放在打包袋里,沿街继续往前走。平日除了工作方宝很少出门,转来转去竟然又回到宿舍。宿舍里大家正忙着收拾行李,这种情景只会让他平添烦忧,他晃晃荡荡居然溜达到了公司。公司空空的,沙发和茶几上散乱地堆着一叠东西,王新月七手八脚地整理账目,忙得不亦乐乎,一抬头看到方宝,惊喜又疑惑地说,“你怎么回公司了?”
“刚好转到这里。”
“你……不回家吗?好像都有人上火车了呢。”
“我……不能回去。”方宝黯然道。
王新月目光复杂地看了方宝一眼,突然像做了一个什么决定,“不回去也好。”
方宝一愣,坐在沙发上,帮她收拾散落到地上一堆文件,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我……不回家。”王新月支支吾吾地答道。
“为什么?”方宝抬头惊愕地望了她一眼,“我是有家不能回,你为什么不回啊?”
“你既然不回,我就不能不回吗?”她避重就轻地说。
“你这丫头!好不容易过年,父母盼着你回家聚聚,你怎么说不回就不回呢!”方宝情急开口。
“我妈是后妈,对我不好,不想回家。”她别开脸说,方宝只当她不开心,顿觉自己多嘴,“哦”了一声,有点替她难过。
“那我陪你过节吧。”他俩突然异口同声地说道。
他看她的脸上露出惊喜,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睁得大大的,过一会儿则微微弯起,透着甜甜的笑意,他心里也一甜,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好啊。”方宝答应,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遂说道,“公司应该还有人不回的。”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低下头,五个手指在计算器上下翻飞,噼里啪啦乱响。
“你还有很多工作吧?”
“有点,差不多还要两小时就能做完了。为了赶这些账目,我午饭都没吃,现在肚子都快饿扁了!”她哀怨道,“你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吗?”
方宝从茶几上拎出打包袋,一想刚才自己吃过一口,只好呆住不动。
“有什么好吃的,赶紧拿过来。”她一看就乐了,夺过打包袋。
他抱歉地笑笑,“就是龟苓膏,刚才吃了一口。”
“没关系,我不介意,赶紧拿过来!”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楼下给你买点东西,你等着。”
说着赶紧到楼下打包了一盒炒牛河,是她最喜欢吃的,刚走到门口,听到马经理的声音。
“新月,春节你回家吗?”他问着,语气令方宝有些不舒服。
“当然回家啦!”王新月理所当然地答道。
“哎呀,要不你就别回家了。春节在这里,我给你算加班,工资三倍发放,怎么样?”马经理提议道,那语气有些不怀好意。
“马总,我妈昨天刚给我打电话,一直催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呢。”王新月语气中透着不高兴,但也不好直接翻脸。
“春节这几天,你也不用做什么事,就是陪我到处走走逛逛,怎么样?很轻松吧!”马经理死缠烂打。
“实在没办法,其实我妈今天早上还打电话催我回家,不信你看这里还有我妈打过来的电话记录呢。”
“哦。”马经理有些没面子,“那就回家吧,路上小心,也替我向你父母拜个年,问个好!”马经理甩甩手,从办公室走出来,见到方宝便点点头。方宝也回点了一下,心里却感到马经理说不出的陌生。
“一定带到,谢谢马总!我也提前给您拜早年,新年大吉!”王新月高兴地说。
“大吉,嗯,你也大吉!”马经理头也不回地朝楼梯口走去。
王新月这丫头,她得罪了马经理,会不会吃苦头?方宝不由得有些担心,可是自己又无能为力。
不过她刚不是还说不回家过年吗?难道她刚才是说谎,实则特意留下陪我?方宝赶紧摇摇头,驱逐了这份幻想。
他把炒牛河带上来,王新月很开心,好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一会儿工夫就吃完了。他看她吃得开心,也不由得展颜一笑,而那笑容的余韵却沾染了一丝苦涩。
2000年的春节,全世界的人们都沉浸在世纪末的隐约恐慌和对新世纪的无限期冀之中,空气中都洋溢着一股喧腾不息的躁动。想一想整个春节窝在宿舍也不是事儿,方宝索性陪她去了。
到了世界之窗的门口,方宝要去买票,王新月拉住他说:
“大哥,今天是你陪我,不是我陪你,所以是我雇你,我出钱,听我的!”
方宝笑一笑,只好顺着她。
进入世界之窗正门后,可以看到一个环形的舞台,舞台中间一个大铁球,后面是仿制法国巴黎的埃菲尔铁塔。这么著名的世界建筑,方宝以前只是听说,现在看见这个大黑铁,从塔尖到塔基是简单的大曲线,没觉得有啥好啊,只听王新月在旁边悠悠地说:“这塔是以设计师的名字命名的,代表着当时欧洲正处于古典主义传统向现代主义过渡的特定时期。这跟我们中国的现在有某种相似之处。”
“哦,你还挺专业啊!”方宝意想不到地看着王新月的鹅蛋脸,酒窝隐现,一种智慧聪颖之气呼之欲出。
“其实你不知道,我是学艺术设计的,只是机缘巧合,来到赛普,实际上,人生就是一个设计作品,每个人都是上帝起的毛坯,然后每个人自己去雕塑。而我们的工作正是上帝给我们的雕塑刀。”
如果不是以前读书多一点,方宝会接不上话,但是他现在明白她的意思,“那么你认为推销行业是最锋利的雕塑刀?”
“是的,这也是我选择的理由。我在这里,虽然没有直接做销售,但是为他们服务也是我的乐趣,我自己也一样雕塑我自己。我看见无数的人因为这个工作,剔除掉了人性上的累赘,惰性,然后每一个成功的业务员,都是成功地把自己最好的品质显露出来的人,他们干练,自信,坚韧,团结,待人平和,谦恭有礼,有爱心,有魅力。”
“厉害厉害!”方宝到现在才发现,赛普公司真是藏龙卧虎,每个人都了不得。但是他忽然想到什么,“那么马经理呢?田长贵呢?”
王新月想了想,平静地说:
“你得允许人性弱点的存在,因为这是事实,你也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很彻底地面对自己内心的所有缺点,克服不了,那么只好被那一方面的问题牵绊。”
“那你不接受儒雅多金的马经理的地方是什么?”方宝好奇地问。
“虚伪。”王新月想都没想,做出两个字的评价,继续她自己的话题,“然后,我们还是做好自己,我们只能为自己负责,没有权利去看别人,那是上帝的事。除非你在经理的位置上,那么管理员工才是符合你的职责,但是前提,还是先管好自己。”说着露出一丝气愤,方宝知道,那是因为马经理。
“呵呵,你信基督教?”
“没有了,我没有刻意的信什么宗教。只是人对人性本质有信仰,才会有坚定的理由。不然我就不理解你的坚持是为什么。”
方宝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是啊,我坚持是为了什么?为了圆圆,为了爹娘,为了……
现在是春节,人们大多在家过年,这里的游人反而不多,他们从容地逛了比萨斜塔、泰姬陵、狮身人面像、巴西耶稣山、美国白宫等等名胜,一方面长了见识,惊叹世界名胜的绚丽多姿,另一方面,和王新月无比深入巨细靡遗地交流着,令方宝将烦恼都抛在了脑后,他越发觉得,自己以前所过的日子都浑浑噩噩,就像这世界之窗的微缩景观,尽管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不彻底。王新月是个聪慧善良的女孩,她打开了他心里浩瀚真实的景观,那是上帝的杰作,而不是人为的设计。即使在深圳这个大都市,依然保持着清新的本色,令他觉得很难得,只可惜自己已经有了老婆孩子,怎么能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和她维持着朋友的距离。一连几天,他们四处闲逛,很快春节就在隆隆的鞭炮声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