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也不打招呼,一起用力掘土,半晌,一个土坑在暮色里成形。花溶转身走到马车上,颤抖的手拉开帘子,刚刚抱起“天薇”,身子一歪,二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驸马走过来,伸手抱住“天薇”,放在坑里。
驸马转身,在雪地上拿起一个包裹,打开,里面一把精美的匕首。
“这是她……公主生前喜爱之物,我见她日日把玩,想必是她的珍好,所以,想伴她一程……”
精美的匕首,皮套上隐约的花纹已经抚平,不知经过多少次的抚摸。
花溶点点头,匕首放在公主左侧,伸手可触。
生前不曾拿过兵器的人,再世时,会不会操戈舞戚,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再也不是任人宰割?
两柄铁锹,层层黄土,昔日王孙,今日冤魂。匕首。芳魂,俱无踪。
驸马跪地叩头,缓缓站起来:“真没想到,是假公主。”
“她是真的!真公主!”
驸马一惊,大理寺狱的审查,明明公告她是假的。
花溶没有再解释,皇权之下,赵德基说是真的就是真的,赵德基说是假的就是假的。老百姓,谁又能去辨认什么真假?
身后,又是一阵野狗的汪汪汪的声音。
辘辘的马车声彻底远去,金兀术才从大树上跳下来。雪花纷飞,眼睛都睁不开,大宋的繁华世界,冬日的紫玉兰在黑夜里散发出一股特别的香味——也许原本是没有香味的,鼻子此刻特别灵异,纸钱香蜡,误认为是花香。
前面就是著名的西湖。西湖歌舞彻夜不眠。
他的脚步踏在西湖的堤岸上,放眼看去,达官贵人们的画舫在雪景里更添风致,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空气里浓郁的腊味的气息,还有美人的媚软歌声:
波面铜花冷不收,玉人垂钓理纤钩,月明池阁夜来秋。
江燕话归成晓别,水花红减似春休,西风梧井叶先愁。
愁啊愁,他觉得好奇,这大宋究竟有谁在哀愁?赵德基?秦桧?以及他们的一干文臣武将?
“四太子,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必须离开。”
他并不答应,寒风里,血管里的血液又开始奔涌,是否皆因那种可怕的毒?什么时候发作?解药在哪里?
他的脚步,在层层叠叠的暗影里,踩在灯笼上。
那是一盏精美之极的宫灯,但美人脸被生生踏破,然后,他的大脚几乎踩踏在跪地妇人的头发上。
顾不得撕扯的疼痛,妇人抱住他的腿,嘶声苦求:“四太子,奴家夫妻没能完成您的命令。这一切,都是九王做主,九王残忍,他一心要杀天薇,怕天薇揭露韦贤妃的丑闻……都是九王,他的妹妹,他要杀,秦桧老鬼也没有办法……秦桧不过是一条狗,阻止不了他……四太子,奴家真是愧对您……求您重重惩罚奴家……”
她边哭边喊,****半裸,猥琐不堪。
金兀术的脚不经意地往前,正踏在她的脑门上。她惨叫一声:“四太子……饶命……”
脑门渗出血来,金兀术缓缓移开脚,坐在富丽堂皇的大椅子上。
王君华依旧跪着不敢起身,抬起头,惊恐变成谄媚,四太子又饶恕了自己。他再一次饶恕了自己!
她抬起头,怀疑自己花了眼睛,四太子的目光——好温柔!可是温柔?他的大手伸出,亲自替自己擦拭额上的血迹,声音也温柔:“不怪你,是秦桧这厮对付不了赵德基。”
她喜出望外:“对对对,秦桧这厮根本不能主宰赵德基,都怪他没本事。”
四太子可以怪罪秦桧,但绝不能怪罪自己。
她依旧跪在他的腿边,声音变成昔日的娇媚:“四太子……多谢您……接下来的吩咐,奴家绝不敢再有任何闪失。您请放心。”
“好。天薇的事是一个意外,以后办好了,你夫妻二人大功不减。”
王君华再次叩头谢恩,抱着他的腿,恋恋不舍:“四太子,让奴家服侍您吧,奴家许久没能好好服侍您了……”
金兀术一笑:“有的是机会。这个关头一过,本太子带你去燕京度过夏日。”
王君华眼睛一亮,浑身上下,如服了一大碗蜜糖,甜到心底。燕京几十里外的度假地,向来是女真贵族消夏的好地方,遍地盛开的金莲花、清澈的湖水,各种野味……女真贵族们,一般只带自己最心爱的妃嫔、宠妾。现在,四太子说他要带自己!
她感激涕零,紧紧抱住他的腿:“多谢四太子,奴家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万一……”
金兀术扶起她:“秦桧这厮,到时不要再多手脚。”
四太子眼里的厌恶那么明显,王君华却更是放心。本次事变,四太子如果一点不震怒,才奇怪。可是,他怪责的只是秦桧一人,从而担心起秦桧以后的悖逆。她媚声说:“不妨。秦桧这厮不敢再阳奉阴违,我会盯着他……”
“那就好。”
王君华一走,屋子里重新恢复宁静。
金兀术解下外袍,又厌恶地看看脚下那块崭新的美丽地毯,皱着眉头:“拿去烧了,这些秽气的东西都烧了。”
“是。”
“四太子,秦桧二人如何处置?”
“此事本太子自有定夺。”
一切换新,他才重新坐下,冷笑一声,这两条唱作俱佳的狗,还真不好应付。只是,他们的荣华富贵自己赏赐得,便也断送得。他捏紧拳头,又五指叉开,背叛者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
夜黑雪飞。
花溶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怡园。诺大的怡园一片黑暗,空空荡荡,她悄然进去,方见一豆灯火,正是李易安和高四姐正焦虑等她回来。
“十七姐?情况如何?”
她一句也回答不上来,瘫坐在炭火前,嘴里发出模糊的绝望的哀嚎。李易安和高四姐见无法劝说,只得扶她进屋休息。
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她忽然翻身下床,点亮灯,走到角落边,打开一只大箱子。箱子里是秦大王送的各种霹雳弹、铁蒺藜。
她看看这些东西,然后出门吃饭。饭放在炉边,还是温热,她一口气吃下三大碗,然后又回到屋子里躺下,立刻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精神抖索,仿佛回到了刚刚初婚的日子,她内穿一件紧身衣服,将所有的火器藏好,外罩一件大裘。一切装备好,她看看,别无异样。
眼睁睁地看着婉婉死了,天薇死了,自己还要睁眼看到何时?下一个,就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贺铸被调离大理寺卿,万挨呙上任御史中丞。
贺铸当时的副手周三畏自然猜晓上司被调离的原因,见换了秦桧的爪牙,不由得暗生忧惧。
万俟呙上任的第一天便是去大理寺狱拷问岳鹏举等人。
他看看几个人的供词,很不满意:“烧了,把这些都烧了。贺铸徇私,现在有自家在此,你等休得再要枉法,务必令犯人尽快招供,了结此案,以不辜负朝廷厚望。”
周三畏等人无话可说,只得令狱卒带了岳鹏举等前来。
万俟呙狞笑一声:“岳鹏举,你早年为一方大员,独断专横,盘踞上游,作恶多年,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岳鹏举不慌不忙:“我自从军起,上阵杀敌,为国出力,生平不做亏心事。没有任何罪恶可以招供。只是受到****诬陷,又有人为虎作伥,如今落入你等之手,往日战功,全成罪证,又有话可说?”
“岳鹏举,你还敢咆哮公堂?”
“万俟中丞,你跟着秦桧作恶,谅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万俟呙恼羞成怒:“也罢,你这等凶逆,如果不用重型,是不可能招供的,来人,大刑伺候……”
当即,岳鹏举被四名狱卒押坐在一张尖齿的凳子上,刑堂里放了一大盆炭火,另有八名酷吏,每人拿了一根铁火钳,夹着一枚铜钱,放在炭火里烧火,便轮番往岳鹏举后背烫去……
岳鹏举咬紧牙关,连哼也不哼一声。围观众人听得“咝咝”的炭火炙肉声,无不心惊肉跳。宋时本明文规定,法外不许动用私刑,尤其是大理寺狱,为天下表率,更是不许用刑。可是,周三畏等深知这是秦桧和赵德基指使,根本不敢多说一句,只能别过头,闭着眼睛不看。
万挨呙闻着黢黑腐肉的焦味,得意洋洋:“假公主尚且拷打得,你岳鹏举一介武夫,又有何打不得?”
岳鹏举猛地睁开眼睛:“你们竟敢拷打公主?”他在狱中,不知外情,竟不知天薇早已惨死。
“什么公主?一个冒充的贱婢,昨日已被午门斩首。岳鹏举,你很快就要追随她于地下了……”
岳鹏举坐直身子,口里喘出粗气。天薇,她还是没能逃过此劫。
赵德基能杀天薇,自己的妻子,又怎能保得住?激愤上心,背后又是一轮烙铁烫来,他闷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万挨呙得意洋洋指挥酷吏泼了一盆水,继续拷打。这一次,换了“柴棍”,打一棍,断一截,几十棍下去,岳鹏举背后已经皮开肉绽。然后又换了竹签,往十指上插……如此拷打几轮,岳鹏举如此强壮的身子,到傍晚,也已经十分衰弱,只无能如何不再开口。
他刚被送到囚室,于鹏、孙革等人一起围上来,痛心疾首,岳鹏举战功赫赫,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他们几人也遭到严刑拷打,却无一人招供一言半句。
岳鹏举睁开眼睛,看看四周,不见张弦,忍着疼痛问道:“张弦呢?”